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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会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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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
        2023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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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倾斜的一百六十八小时

        文/叨客

        首日。

        夕日叩响一腔大钟,西天火红,连白昼与黑夜的交接都如此悲壮,这是一种隐喻吗?昂庄坐在崖边,面对西天陷入了沉思。

        不一会儿,胃里的酒精又不消停了,一次一次向四周冲击。昂庄周身不适,眩晕感一次比一次强烈了。

        天越来越低,晚霞光怪陆离,鬼魅重重,黑色步步为营,向崖边压过来。这时,一只乌鸦从黑色的树梢里飞出来,在一声黑色的孤鸣中把黑色的大幕再往下拉了拉。酒精持续作祟,昂庄陷入了深度恍惚之中……

        当病情确诊后,他把自己关在屋内,拉紧窗帘,不让一丝光线进来。那一刻,他惧怕光和白昼,他惧怕自己的惶恐与怯懦示于一片明亮之中。锁住黑夜,置身其中,好让黑夜淹没自己,也淹没世人的眼睛和一切猜忌。他知道这是在掩耳盗铃,但他就是无法说服自己,无法超越自己。一贯风光于人前的人,骤然间被命运抛弃,宣判为死刑,这巨大的落差何人能受得了?追名逐利,昂首于世,他错了吗?这一切才刚刚实现,掌声、鲜花,甚至明眸的艳羡和倾睐都让他享受到了巅峰的美好。想想那些过去的日子,位居人下、起早贪黑、兢兢业业、如履薄冰,遭受了多少冷眼和屈辱,这些暗伤曾折磨的他喘不过气。当一切的忍辱负重刚刚换来扬眉吐气时,他的生命却将油尽灯枯。玩笑啊,玩笑,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他能哭出来吗?“死也要保持最后的颜面!”昂庄收住眼泪,牙关暗暗运力,努力挺直了脊背,在几次深呼吸后,身体不再颤抖,胸膛不再起伏,冷静再一次回归灵魂。他重拾起威仪,保持了足够的内敛平和,保持了喜怒不露于形色。绝不能活成笑话,昂庄再一次给自己打气。

        月华如水,淘洗了白昼留下的浮华,甚至是肮脏,一切归于平静,天地之间这块大片的留白里,只留下喘息和呓语轻飏着。

        黎明不偏不倚,又一次准时到来。

        激烈的思想斗争耗费了昂庄太多的精力,他有些颓唐。胃虽然消停了,但隐患依然存在,并且渐渐迫近,就如悬在头上的利剑,昂庄时刻都在惶恐中。他还是挣扎着起了床,尽管有些眩晕,但他抓住床头调整片刻后,继续穿衣、梳洗、吃饭……有条不紊地做着上班前的一系列准备。“必须得保持足够的体面,不能落人以话柄,更不能活成笑话。”昂庄再次给自己打气。出门前,他照了照镜子,挺了挺背,嘴角重拾自信,微笑着走出小区。

        进得单位大院时,昂庄的心头闪过几丝酸楚,但他很快调整了过来。他深谙:单位的一股游风都有敏锐的嗅觉,有时,一个不经意的喷嚏,都会招来猜忌。

        “主任好!”

        “主任早!”

        “主任还是一贯地早到啊!”

        在一句满含春风的问候里,昂庄走上楼梯,穿过楼道。当然,昂庄也不忘以微微一笑回应。他明白脸上露出一贯的平和是必须的,但又必须稳当持重,分寸需拿捏得恰到好处。经过十几年风洗雨淘,他早已谙熟于心,应用自如了。

        早会上,昂庄准时进入会议室。坐在主席台中间位置的左侧后,抬头面对会场,眼珠不易察觉地转动一周,发现全员到齐,他便主持开会。每一个分管主任汇报上周工作、安排本周工作后都侧身探首,向他示以征询。此刻,昂庄目不斜视,正视前方,对于征询只是微微颔首。会议结束前,昂庄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又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喉,便开始讲话:“各部门的工作总结详尽,安排也到位,希望大家认清形势,把握方向,明确主次,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务必要以工作为重!”昂庄再次环视一周后,嘴角蹦出两个字:“散会!”

        走进办公室后,昂庄并未落座,盯着杯中起伏的茶叶一番思忖,便转身出门——他得向分管他们部门的领导汇报工作了。方步,躬身,叩门,仍是有条不紊。只不过,此刻昂庄的脸上多了一层谦卑和恭敬。进得门来,问好后,端起茶杯,洗杯,热杯,撮茶,泡茶,递上,一系列熟稔的动作后,他把开会时的情况在头脑中再次做了梳理,然后逐条做了汇报,并亲切地征询意见,请求指正。转身出门后,昂庄挺了挺背。

        论起工作能力昂庄自认为在单位是数一数二的,再棘手的工作一旦经他接手,都会迅速理清头绪,下形成科学合理的计划,良好的组织能力,又使计划很快就能顺利实施并有序推进。多年来,创造了工作零失误的记录。待人接物上他深得母亲真传,不论生熟之人他都能照顾的妥妥帖帖。他的母亲虽不是名门闺秀,但外祖母一家的憨厚朴实在方圆几个村庄却是家喻户晓。为人以善、待客以礼、行止有节、言语有度,被奉为家训。母亲下嫁给父亲后,认真秉承她母亲的训导,始终奉行着一个女人的本分与礼数,悉心相夫教子。特别是在昂庄的教导上不遗余力,严慈相济,书理并重。今天能走到这一地步,昂庄深深地感激母亲。

        胃突然响动了一下,刚刚平静并略带几份喜色的昂庄脸上一下子结了霜,心坠到了冰封的谷地。他身体开始战栗。此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昂庄第一反应就是打开窗户,他需要深呼吸。一股和着绿色气息的风扑面而来,昂庄闭上眼,锁上唇,抽动鼻翼慢慢而又深深地吸气,气流经过气管浸入胸膛,再沉到丹田。战栗减轻了,身体恢复平静。昂庄再做了一个深呼吸后,状态如常,脸上重现往日的自信。

        柳影绕过后窗,浅浅地着在办公楼后的空地上。时间过得很快,即近黄昏,又一个黑夜不偏不倚地到来。

        第二日。

        漫长的一天过去了,蜷缩在黑暗中的昂庄掰着手指数着。手指每弯曲一根,他的心就紧蹙一寸。他感觉到他的心在沥水,秒针嚓一声,就会掉下一滴。前天,这心如久旱的大地,裂纹纵横,更如正午的沙漠,太阳还在执着地向纵深掘进,掘去这仅有的水滴。他感觉他已经在滴血了。

        以前,他不喜欢黑夜,因为黑夜只是一个人的舞台,存在得太过孤独就是一种慢性的自杀。如今,他却愿意蜷缩在黑暗中细数自己的骨头,细数每根骨头里噙入的暗伤。抓住这些暗伤,白昼里他才可以挺起脊梁。他深知,他只是悲慛地给自己寻找那些仅存的颜面。体面地退出,是他当下最大的命题。

        他希望黑色再浓稠些,浓稠的不让思绪有隙可乘。对,就是将他凝固起来,让他停止思考。五天了,日渐迫近的死亡扼着咽喉,他快窒息了。他的眼眶深陷,黑眼圈越来越重,眼底的恐慌正出卖着他,能凭借的掩饰正被一层一层地剥去……

        他很清楚,这枷锁是他自己给自己套上去的,可就是没有勇气去打开。这世间,有谁会慷慨地把刚到手的光环卸下来奉送给别人呢?

        佛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天。这生天,亦如指尖的风,需用心去捕捉,重要的不是抓住风,而是抓风的感觉。抛却物质,在得与失间,给自己心灵找寻一方适意的空间。

        黑色再次漫淹过来时,昂庄把头深深地埋入了两腿间。

        作为独子,他活得战战兢兢;作为孤子,他活得忍辱负重;作为骄子,他活得风风光光;作为弃子,他活得悲怆无奈。

        四十年来,他被光阴这方磨盘磨出了两张脸。

        祖父是独子,父亲是独子,到了他这一辈仍是独子,尽管父母很努力,但现实却无法改变,五岁时,一把长命锁锁在了项上,锁着父母的战战兢兢,锁着父母的盛大期望。光阴牵着他走,他牵着父母走。他笑,父母眼角溢光;他哭;父母眉间结愁。山路太长,父母把山路扛在肩上,他年岁的光阴在父母肩上流转。日子太薄,父母把日子捧在掌心,他成长的份量被父母在掌心上掂着。那时,他不知道什么是如履薄冰,只觉得父母被他的喜怒哀乐牵着走。这一牵,就牵了二十年,父亲的腰如残弩,母亲的发如霜染。他大学毕业,交得好运,博得一份体面的工作,父亲却没有熬出祖父年庚的魔咒,四十八岁时,光阴给他的生命画了句号。母亲成了寡妇,他成了孤子,祖父的命运在父亲身上轮回了。父亲去世后那一月,他在父亲蹚过的山路上蹚了一月,背着父亲四十八年的光阴把父亲的每一个影子嚼食。这时,母亲把长命锁揪得更紧了,她还想把他托在掌心,但太过孱弱,无力的手掌只能捧起一腔佛的念,继续战战兢兢地度消可怕的轮回。蜷缩在角落的昂庄动了动后,又陷入了黑暗,陷入与黑暗一样粘稠的回忆。

        说起父亲,昂庄记得他宽大的手掌、魁伟的肩膀、坚挺的脊梁。从开始能站立起,父亲蒲扇大的巴掌就把他举到空中,让他摘树叶,感受凉风,体会到与站在炕头不一样的感觉。在轻轻地颠颤中,他像一只小鸟一样在飞。父亲的肩脖是他最好的座椅。绵延而漫长的山路上,他高过大地,高过父亲,离小鸟的叫声更近了,离白云更近了。当父亲手扶着他的腰时,他放开双手去抓风,一股凉凉的感觉从指缝间溜走时,他有过欣喜,又觉得风是世间最靠不住的东西,索性就在父亲的肩头上踏实坐下来。黄昏到来时,夕阳的余晖把他、父亲、母亲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又清清楚楚地印在山路上。这时的父亲就像一颗大树,他就像这棵大树上的一个枝丫。母亲这课稍比父亲矮,但时刻比肩,时时而起的笑声就是树上结出的果。八九岁时,父亲抄着手在前面走,他在后面学,母亲在他后面捂着嘴笑。父亲装着没看见,走得更起劲了。黄昏里,一条山路上三棵移动的树馥郁着一个村庄。

        得感谢父母,感谢他们给了他一副好皮囊,标准男人的身板与样貌给他博得了初上班时的第一个好印象,但他没有恣睢,也恣睢不起来。祖父蹚过的路,父亲扛在了背上,卑微是父与子的另一尊肉身。如今,被父亲扛了二十年的他要扛起九十六年的山风与尘埃,二十年的恣睢换得的是比二十年更长的卑微。九泉之下,不会算账的祖父、父亲这时会有何感想。与粘稠的黑色胶着着的昂庄苦笑着。

        机关,谁给工作单位起的这个名?机关啊机关,犹如熬茶,时间短了,无味;时间长了,太酽,这火候在秒针的尖上挑着。蹲了一辈子机关的人,也未必能揣摩透“机关”二字的含义。昂庄的卑微是昂庄打开“机关”的第一把钥匙,这是祖父、父亲合起来扛了九十六年的山路告诉他的。

        其实,不是他不想恣睢,而是他不敢恣睢,偶尔摆一次谱,作一次威后,他得战战兢兢好长时间。一个卑微久了的人,大胆地抬一次头都无比的艰难。二十年来,昂庄觉得自己扛了两个九十六年的山路。在这期间,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一副好皮囊。黑暗里,他再一次苦笑着。

        月悬中天,投进窗棂的那一束月光刺得二十平的室内痉挛,昂庄再向黑暗深处缩了一截。子夜了,秒针的“嚓嚓”声把夜掏得越来越空,也把他的五脏六腹掏得越来越空。他觉得,他的呼吸正被秒针一厘米一厘米地挑起来甩向了化不开的黑暗,他的心脏正被秒针一针一针地刺穿后,一滴一滴的血沥出来。黏稠的黑暗里,他变成了一具干尸。

        早上六点三十分的闹铃声响得不偏不倚,黎明已经破窗而入,时间不卑不亢,被生命宣布倒计时的人该是随时间荒芜呢,还是在时间的罅隙里寻求重生?昂庄并没有犹豫,条件反射般一骨碌就起身,穿衣,洗梳,擦皮鞋,打领带,着西装,依然是有条不紊。二十年的机关生活促成的习惯牢固地生根于他日常的行止中。即使内心已烂成豆腐渣,但外在妆容必须是满月一轮,在阴云前仍要满目含春。机关要关上嘴,关上心,不能关上眼角的笑。安居城的项目到了攻坚阶段,省市继第一阶段的启动后,第二阶段的验收已临近,今天的各方协调迎检会于九点一十在二楼会议室召开,昂庄负责会场布置、领导接待、会务资料的分发和收集,以及各方的进一步协调工作。尽管头有些胀疼,但从出公寓门到进入办公室前这段时间里,他将昨天下午下班前敲定的流程、制定的方案再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便拿起会议安排明细起身敲响了隔壁的门。

        “主任早,这是今天的会议安排,请您阅示!”乘主任流览时,他像往常一样拿起主任的茶杯倒掉宿茶,用开水烫了,放入上等的龙井,注入少量的水洗茶后,再注满了水呈到主任面前。这一系列动作只用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但完成得却如行云流水。

        “会议流程无瑕疵,只是每个节点上必须有专人负责。”主任叮嘱道。

        “嗯嗯,是是,我下去再靠实一下!”出门,随手轻轻带住门后,直接走向行政办公室召集干事,安排工作,靠实责任。十几分钟的时间,一切便都安排妥当,但病痛却不挑时间,昂庄的胃部隐隐作痛。一阵比一阵强烈,似乎想要揭开昂庄的面纱,摘掉昂庄的面具。命运捉弄人呐,昂庄感觉自己的背部遭了重重一击,直不起来,腿有些灌铅,但扶住桌子,一番深呼吸后,他又镇静了下来。

        会议按时进行,既定流程分毫未变。会后,各方协同奔赴施工现场的督查工作有序展开。下午,下一阶段的工作开展计划在下班前九放到了主任的办公桌上,静等阅示。

        第三日。

        巨大的黑暗再一次压下来,昂庄既恐惧又欢喜。

        恐惧的是,时间在分秒中解剖肉体和灵魂,这种一寸一寸滋生、切入的渐进式荒芜产生的空洞让他虚弱无依,而欢喜的是揭掉面具,直面自己,可以痛得酣畅淋漓,再无负累。昂庄的身体内,两个魔鬼在打架,它们厮杀中产生的热量让他焦燥难耐。此刻,昂庄需要一场清风,于是他爬上了十八层高楼的天台。

        天庭阔大,众星如鼠眼;黑暗厚广,灯光似豆石。一个自上而下覆压下来,一个自四面八方围里过来,自然在给人间缩骨去脂。昂庄狠劲地一口接一口抽着香烟,他不敢让烟头的火星有一秒的灰暗,火是他的骨,他欢喜于黑暗里的恣肆,又害怕被黑暗挫败,烟头灼伤手指的痛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此刻,只有夜是他的伙伴,愿意倾听他内心的诉说。

        这些年,他走得如履薄冰,又走得恣肆任性。酒桌是场儿,酒桌是道,酒桌亦是人心。推杯换盏里,玄机迭生,微妙纷来,陷阱常潜,身体可以让酒腌制,但神志决不能随酒恣意。这一刻,只需要耳朵,只需要来杯不拒,只需要笑着把酒喝下去,即使喝得胃里翻江倒海,心头如火中烧,周身百孔不舒。酒量就是进步的阶梯,昂庄自己都不知道被这句话熏蒸了多少次。每次散场后,他是最后一个退场的。他得负责将每个人安置妥善舒服,这其中每一个细节都不能疏忽。偌大的酒场杯盘狼藉,残羹剩汁,坐在旁侧缓气的当儿,昂庄的胃被酒蚀得恶心,这才记起,从一进场,他就忙得马不停蹄。安排入座、沏茶倒水、拆酒敬酒、一喝再喝,筷子没上过一次手,菜没进过一次口,胃里全是酒。该吃一口了!昂庄要了一碗面,独自一人坐在繁华与热闹散落后,只剩下寂静与荒芜的酒场上补偿着自己对胃的亏欠。身心分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他心灵的局外人,他是这个酒场的局外人,他自己都已经分不清他哪一次的笑是发自内心的真笑,哪一句话是我言表我心的真话。这么多年,他给自己全身上下都安装了锁。锁舌,锁身,锁心,甚至锁住灵魂,自己只是一具酒的皮囊,只是一个风凝成的隐形人。多少次散场后,黑色把他稀释销溶,只有风把他的脚步托起,托出一个荒凉的影子。

        烟头再一次烫得食指和中指生疼,昂庄从回忆中苏醒过来,街道上只剩下零星的灯孤独的亮着,天空中星星还是一贯的冷眼人间,游风无忌,走街串巷,或托起或撕裂或销溶着人间进入沉睡前残留的声音。昂庄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荒凉。黑夜荒凉,城市荒凉,天台荒凉,他的内心更加荒凉。黑色又一次漫过来,压得昂庄有些窒息,一丝游风弄断了手中还有余烬的烟灰。从天台飘落时,火星乍现一秒钟后就疾速陨落,被夜深深掩埋。油尽灯枯的昂庄有些羡慕这陨落的烟灰,生时坐享荣华,受尽恩宠,死时随风即逝,不择不惜。当他低头从天台洞视人间时,有几丝莫名的兴奋,但瞬间又被恐惧掐灭,后腿几步,蹲下来,蜷缩到了比黑夜更黑的角落。

        早晨的第一束阳光把昂庄刺醒,在天台上蜷缩了一夜的昂庄手脚僵死,躯体僵硬,唯有起伏的胸口表明这还是个活物。揉开肿胀的眼睛,看着晴蓝的天空,昂庄挣扎了好久,思绪才慢慢苏醒。他想起身,但因蜷缩得太久,起身有些艰难,于是,他平息下来,缓缓地活动腿脚。城市的上空仅如此明澈怡人,目可及万里,凉风习习,难得的清爽啊。昂庄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城市还是美的,特别是受了半夜的煎熬后,此刻大脑一片空白,他有了一种旷古的轻松。他再次挣扎着起身后,扶住栏杆,放眼天地,一种飞的感觉突然从脚底产生。

        今天星期六,单位无事,难得清闲,昂庄想在天台多待一会儿。

        头顶的天一脸豁达,黑纱褪去,月亮如眸,俯视天台以及天台上的这个怪胎。东边,太阳欲出之时把光从天与地的缝隙里射出来,再慢慢浸染周遭,黑暗一步一步被逼退。城市还未苏醒,天台之上的天空被蓝色涤荡得一丝吵杂都无法近前。一缕清风拂来,昂庒迎面接住,任风轻拍脸颊,然后顺着鼻梁两侧,沿着发际和下颌滑下身后。一个晚上的蜷缩,身上犹如带了枷锁,连面部也僵滞了,正好借清风解枷浴面。他索性闭上眼,任风在鼻翼挑逗,任风在眉间撩拨,任风在耳廓轻叩。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慢慢苏醒解冻,自心房而出的血液正一寸一寸地柔软着躯体和神经,肉体的本能在荒芜之后慢慢被一种久违的东西如春草拱地般拱醒。昂庄感觉到自己正被救赎。

        时光仍是不偏不倚,漾在巨大舒适中的昂庄被刺眼的光芒叫醒。太阳蹦出了地平线,正不遗余力地把光热泼下来。城市苏醒,车辆开始蠕动,星星点点的行人从四巷八叉如蝼蚁一样缓慢爬出来,声音偶尔被风扶上来也如蝇虫的嗡嗡。身体被挤压,行止被挤压,声音被挤压,昂庄为楼宇间的行人、马路上的车辆担忧着。这是他第一次站居高处,俯视苍生的感觉。

        远处,一条蜿蜒的马路屈曲进山中,那是他回家的路。多久都没回家了,昂庄记不清了。想当年,父亲扛起他,路扛起父亲,太阳扛起青天,山脊扛起浮云,这一扛就是二十年。如今,父亲没了,但路还在,山还在,都伸长着臂膊,递来一簇簇绿迎接着他。昂庄觉得自己太困了,他好想在母亲的那方热炕头美美地睡一觉。

        被他亏欠的胃开始反抗了,一阵隐隐的疼痛开始漫散开来,偶尔的刺痛还会穿过肋间强迫他佝偻,刚刚恢复的精气神一下子又荡然无存了。蹒跚着下楼,进入公寓,胡乱地冲了一杯油茶,垫了一块面包,吃了药后,昂庄便一头栽到床上,和衣而睡。他什么也不想了。

        已是日落西山,一抺夕阳刺进西边的窗户,昂庄也被一阵尖锐的刺痛刺醒。胃在提醒他,两个黑夜即将来临。

        第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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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恣睢,以恣睢的方式报复着恣睢,被酒养着的胃和肝此刻以刺骨般的疼痛向昂庄索取昔日无度欠下的债。胃一次次痉挛,昂庄蜷缩成团;肝疼一次次向肋间辐射,昂庄强摁肋下;剧烈的头痛又不失时机地向昂庄索取昔日欠下的睡眠;讨厌的阳光似在嘲弄,刚刚照在昂庄蜷缩的身体上,把这尊白昼里曾光鲜十足的躯体暴露在一坨光明里。昂庄挣扎着躲向角落,在疼痛消停的间隙里踉跄着下床,从抽屉里取出药,一把送进嘴里后,端起水杯将隔夜的半杯水吞进嘴里,药片在喉头卡顿片刻后顺着食道滑向胃里。不久,胃里有一团灼热慢慢向四周扩散,疼痛一寸一寸地退却。夕日的余辉闪过窗角,二十平的房子顿时陷入黑暗。窗外,一团一团的黑色还正向窗户涌进,夜似乎要把所有的黑色填进来,迫使这尊形将就木的躯体原形毕露。昂庄埋首紧咬衣袖,强抑着抽泣声,身体却不听使唤,剧烈地抖动起来。

        昔日的酒桌上,昂庄也受过恩宠,那是一把手和分管他们部门的上一级领导不在场的时候的事。他先被推举到首席,随后一帮建筑企业的头目位列两侧,依次坐成圆席。当然,他的旁侧一定会是或浓装或淡抹的风情万种的女子。无酒不成敬,无色不成席,无趣不成事,这已是不成文的酒场文化了。第一次时,昂庄难为情,心理带动身体由内而外地拒绝着,一把手曾半嗔半怒的说道:“昂庄,是不是对这个酒局不满意啊?”昂庄清楚这句话的份量,他开始强迫自己即使是逢场作戏,也要坚持下来,结果是温水里煮青娃,身体和灵魂就一寸一寸地麻木了。

        权力、名誉、地位,又何尝不是一池温水,蜷缩在暗处的昂庄叹息道。头疼又开始了,昂庄强迫自己不再去想,索性任思绪被“嚓嚓”地秒针移动的声音牵引,在黑暗中转起圈来。人若是一头驴,被蒙起眼睛,只顾拉磨,不问前程,临了做成驴肉火锅下酒,多好啊!作茧自缚、飞蛾扑火、自欺欺人,这些词所表达的不就是灵魂折损后的忏悔吗,只可惜这些要义被精进和掌声辱没。

        父亲的身影突然从黑暗中跳出来,昂庄看见家乡的那条山路扛着父亲,父亲扛着他正从山里走来,两边的山拱着一道道绿脊梁正从后边推着他们父子二人前行,风牵来一朵朵白云与他们为伴。

        父亲,这个词对昂庄而言,那是经了山风打磨、受了溪流淘洗、历了岁月碾压、又被山的脊梁撑起来的一个词。父亲二十岁时,这个被祖母在心尖上拱大的男子经受了他人生以来的第一次重挫。那天,山风被阳光晒化,一部分贴着地面难以起身,一部分溺在向阳的山坳打哈欠,一部分憩在树梢俯视暖阳笼罩下卧在山脚的村舍。尽管是冬九寒天,但山里人是闲不住的,父亲的父亲正挥动着䦆头在背北面南、半明半暗的地坑院的崖壁上挖窑洞,看着象翠竹一样拔节的儿子,父亲的父亲腰间生火又生风,想尽快掘出一孔窑洞给儿子娶妻以衍续香火。念一旦产生,见风就会葱茏,坚挺的腰板就如挂在南墙上的辣椒一样,聚敛了一院的时光,暖着山坳里的这方土院落。窑已初具雏形,如一孔眼一样望着对面的山梁和被树托举到高空的鸟巢。“歇缓歇缓吧,喝一杯茶!”父亲的母亲捧了一杯茶递给这个山一样的男子,眼底荡出一帘春风。父亲的父亲蹲下身,装起一锅旱烟,靠着崖壁溺在阳里品咂着,悠悠的日子也在烟管里悠悠着。青烟轻飏,星火明灭,阳光静止,辣椒凤眸流火,美好在这方院落里悄悄生根。

        “拴娃家的窑口塌方了!”对面山上放羊的老羊倌吆喝了一声,溺在树梢上的风突然被惊醒,捎着老羊倌的喊声飞到村庄的犄角旮旯,山里的崖娃娃应和着。父亲的母亲拉着小脚踉踉跄跄奔到土堆前,一边拼命刨土一边疾声大呼。风把悲嚎再次托上天空,等到村里人刨出父亲的父亲时,这具在人世热了四十八载的腔体早已冰凉。土养的人被土埋了,父亲关于父亲的记忆永还定格在了“48”这个数字上了。

        时光是一架永无返程的马车,父亲的母亲驮起丈夫的执念继续前行,她必须赶着光阴尽快让一个胡须里还没刚性的男孩成长成喊山喊地充满血性的儿子娃。从此,父亲的母亲把眼底的那帘春风永远敛在了一滴泪中。这滴泪虽时常在心尖上滚动,但始终却没有溢出眼眶。

        山里的风野,但山里更适合豢养风。父亲的母亲在院落的正前方筑起了一道无形的篱笆,既阻挡着野风,又将丈夫脊梁上生出的风豢养。当风将唢呐声抬上树梢,里向山梁时,教父亲喊山的父亲的母亲也喊回了一挺山的脊梁。父亲成家了,父亲的母亲才把敛在心尖上的那滴泪溢在了灶前的烟火里。父亲的母亲笑了。所有这些,都是昂庄的父亲去世那年烟火与山风告诉昂庄的。

        昂庄想回家了。其实,他也该回家了。

        第五日。

        太阳照常升起。

        倍受煎熬的昂庄在回忆与反思后有了少有的平静,在生物钟及时响起时,他起床、穿衣、洗梳、擦皮鞋,依旧是有条不紊,理好一切后,出门走向单位。

        清晨有些冷,好在风不疾,阳光无遮挡,难得这样清泠的天气给了一个清醒的头脑。昂庄拾级而上,步入办公楼。由于是周一,人来得都比较早,楼道、房间时有说话声此起彼伏。从前院走向五楼时,逢到好多人都向他打招呼,比起往日,他们脸上的笑容增多了,话语也亲切了几分,特别是他开办公室门时,一向对他冷漠有加的单位会计突然满脸堆笑朗声问好,还拿来一包上好的龙井递给他。嗜好是个性,亦是缺陷,这是某次迎检时一位高层领导谕示他的。他就好一口龙井,这已不是秘密,会计投其所好,这不得不让昂庄有所警惕。于是,昂庄只以冷静的眼光做以回应,并未接言。进门、放包,还没等昂庄伸手打开饮水机开关时,会计已经抢先一步了,紧接着拿起他的茶杯将宿茶倒掉,并用净水清洗。昂庄愈加纳闷,但只能静观其变。这些年来,这机关大楼风声从未停息过,支耳听风,闻风辨息,虽知晓却不言语,这是楼内的风教给他的箴言。

        这时,水开了,会计忙拿起水杯用热水冲洗了一杯子,揭开茶叶罐,轻轻捏出一撮放进里杯子,接了少许热水洗了茶,再接满了水轻轻递到昂庄面前。

        “昂主任,刘主任要提前退了!”会计从齿缝间轻轻吹出一句话来。

        昂庄心里一蹙,这么快?距退休年龄老主任还有近一年一时间,接过茶杯,昂庄仍是示以不易察觉的微笑。

        “上周,组织部门给刘主任谈话了,并向他征求了对有关主任人选问题的意见。” 会计再次轻启唇齿耳语道。

        昂庄曾为风所伤,他厌恶过这样的风,甚至刻意拒绝过这样的风的浸淫,这是几代单传的家史赐给他的,也是山赐给他这个从山里走出来的人的。祖母喊山、父亲喊山、母亲喊山,早把山的魂喊进了他的魂。和而不同,是他进入机关大楼时确立的底线,否则他也不会这么煎熬。

        “刘主任推荐的是您!”会计几乎耳语道(会计已经五十又三了,头上早成地中海了)。

        提及刘主任,昂庄满怀敬仰。这个军人出身的领导、兄长转业后,至今还保留了军人的做派。平头、方脸、剑眉、挺鼻、垂耳,五官无一不透露着一股干练。个头一米七五,体形虽胖却匀称,腰板笔直如松,走起路来步履刚劲生风。刚进入机关,着实成了整个机关大院最引人的风景。但刘主任却从未跋扈过。无论私下聚会、街头偶遇,还是机关大院,他总是一脸的平和,微微上翘的嘴角流泻着不易察觉地微笑,给机关大院看了近三十年大门的老张头常常竖起大拇指边点赞边说:“刘主任是他见过的领导中最和善,又最有威严的人!”

        三十年,天可翻,地可覆,但岁月在刘主任的身上却望而却步。安居工程招标时,刘主任办公室的电话从未消停过,但每一个打进来的电话持续接话时间从未超过三十秒,大家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一切招标按流程走”!不知谁的一声“倔主任”不胫而走,机关大院就生了一股风。倔主任仍是一脸的平和,嘴角不易察觉的微笑从未丢过。

        惊蛰一声雷,百虫不动,定是死虫。二十年的光阴被机关磨损掉了,最终还不是为了出人头地,再想到如今的病体,昂庄心底泛起一股怨恨与怒气。都说得失是冤家,可刘主任不将就全身而退吗,光阴为什么独独不放过自己?胃又开始反抗了,隐隐的痛正在剥蚀他仅存的那点颜面。

        刘主任没来上班,单位的其他同志陆续进入会议室。周一的早例会是刘主任到任后定的,五六年来一到这个时间点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走向会议室,会计及时地止住了话头,转身离开。出门时还特意轻轻带上了门。

        在机关待久了的昂庄其实不喜欢喧哗,无事时他就关起门来闭上眼,头斜靠在椅子上听风、听雨、听鸟鸣,在缭绕的茶香中修复自己。其实关于刘主任退休后主任人选的问题他早有耳闻,主任也亲口对他说过。今天早上听了会计的话,他有过短暂的兴奋,但很快又抑制了下去。多年的机关生活,他已经基本上喜怒不露于色了。在这个冰封的河面上行走,得时刻保持清醒和警惕,看似处处相同,但有些地方就是白色的陷阱。在众多种类的花草中,他喜欢君子兰,花开一朵,孤傲而脱俗,还有苦苦孕育花事的隐忍和内敛。桌上的君子兰已渐露花苞,这是不是个好兆头?

        “主任,开会时间到了!”办公室文书敲门后隔门提醒着昂庄。

        从冥想与沉思中醒来,昂庄嗅了嗅氤氲在房子中的淡淡的龙井茶香。喝龙井茶,这是他多年的嗜好。细长而薄的叶片裹敛着绿色静躺在玻璃茶罐中,捧起一对泠泠的眼看着风起云落,即是被沸水浸泡,也是慢慢舒展,慢慢地将绿色释放出来。起伏不急不躁,悠闲自在。丝丝香气悠悠入鼻,淡而又清。澈澈茶汤触唇入喉滑而轻涩。浸肠后,向四周徐徐散开,浑身便有莫名的惬意,顿觉神清气爽。这龙井该是茶中的君子吧,昂庄始终这样认为。

        “主任,该开会了!”文书在门外再次提醒道。昂庄将目光从茶杯上移开,转首向窗外望了望,轻轻舒了一口气。整理衣衫后,出门进的会议室。

        会议室里,除刘主任外座无虚席,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身正目端。昂庄保持着一贯的平和稳当。落座后,按照已往的流程各个科室先回顾了上周的工作,再对本周工作做了安排,昂庄遵循刘主任的做法给予正面鼓励后,并提示所有人要各司其职,各负其责。说完后,就散会了。

        会毕,进得自己的办公室,昂庄轻吁了一口气。他明显感觉到今天开会的氛围不同于往日,每个人的眼神里都有不同的内容,还着实有些紧张。其实,进入会议室前他在等一个电话——刘主任的电话。共事这么多年,他很清楚刘主任的份量以及他的话语权。

        黄昏将至,黑色渐渐漫下来,昂庄还是没有等到刘主任的电话。对于一个正在经历着病痛折磨、死亡迫近,又饱受黑暗挤压的人——昂庄是能捱得住煎熬和等待的。比起等待,他更惧怕黑暗。

        黑色弥漫得很快,整栋机关大楼很快就被黑色占有,白昼的喧哗被驱逐,昂庄只听到黑色压向他心脏的步伐声。

        第六日。

        胃又在抱复了。

        此刻,昂庄的呼吸越来越急迫,拳头越握越紧,眼晴正被一烛火苗点燃。

        “命运对他为何如此苛刻,中年殒命的魔咒真的又要再一次在他身上印证了吗?不足四十八岁的父亲被坍塌的窑洞掩埋,撒手人寰,留下一对母子独撑危局,饱受了人间的冷眼,刚刚走出困厄却有突降噩耗,这种一刀一刀剜肉的煎熬伙同黑暗又一寸一寸地蚀来……”蜷伏在椅子里的昂庄剧烈地颤栗着。

        不知过了多久,均匀的鼾声飘出窗外,引得月光透过窗户,罩在了椅子上,罩住了一尊蜷曲的躯体,罩住了一腔蜷曲的心脏。时光还是不偏不倚安然踏步前行,月光又何时吝过情,不觉不易间又挂上了机关大楼的西角。

        另一场搏弈又开始了。

        早上八点三十分,刘主任还是没来。单位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已暗流涌动,各种风声四面刮来,昂庄、单位的另一位副主任、同在五楼的某单位二级部门的一把手的名字正被单位的人或挑在舌尖打旋儿,或噙在嘴里转圈儿,或贴着牙缝出进,甚至有人还把另外两人背后的高枝也抬了出来。树欲静而风不止,表面平静的昂庄也在暗暗焦急,刘主任迟迟不肯露面,难道事情有变?此刻,全然忘记死亡迫近的昂庄在十六平的办公室里来回不停地走动着。窗外,风旋的树叶哗啦作响,似万千喉舌在聒噪。桌上,一枝独秀的君子兰花伸长脖颈捡拾树叶间闪耀的光斑。茶杯里,细长的龙井叶子被水慢慢浸泡着,有几枚正自然沉入杯底,安静地卧下来任时光淘洗。

        昂庄,第一次在单位众人的嘴里被打磨,第一次被漫长的白昼打磨,也第一次被自己反复打磨。时间似乎停止了前行的脚步,阳光似乎冷冻在桌面上,一只茶杯似乎囚住了风声,空气似手黏稠得剪都剪不开。昂庄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时,一股酸水从肠道返到口腔,胃又开始作祟了,提醒来的不合时宜,又合时宜,昂庄的焦虑被打断时,他的欲念也被打瘫了。瞬间,如一坨泥巴一样就贴在了椅子上,一种被捉弄感,甚至是羞辱感涌上昂庄的心头。

        黄昏又按时拉响了大钟。蜷缩在二十平公寓床角的昂庄神思恍惚。

        第七日。

        昂庄紧闭双眼,收里躯体,他想逃离黑色的里束。

        这时,一条小路出现在他脚下,路的那一头正蜿蜒进山里。山路两边,绿色从山脊滑下来,锦缎一样、流水一样,任阳光恣意照耀。鸟儿绕过山脊,向谷底箭一般飞来,双翼剪开一道缝隙,尖喙轻启,一声清脆的啾鸣吐出来,山涧一下子就亮了。风更加随意,轻撩、打旋、翻滚,时而如缕,时而如扇,时而如涛,绿色在风里荡漾。蓝天退避三舍,任白云恣意,靠近山头的几朵头引逗的羊驻足轻咩。山坳里,一柱炊烟袅袅,祖父走来了,父亲走来了,母亲走来了……

        昏睡中的昂庄嘴角微翘,眉梢轻挑。

        早上八点三十分,时光不偏不倚,常委会准时召开,刘主任列席。

        十点三十分,太阳和往日一样挂在机关大楼的东角,常委会还没结束。

        十一点三十分,一切照旧。

        十二点一刻,深度醉酒,昏迷七天七夜的昂庄终于醒了。

        醒来的昂庄看到窗外阳光明媚,一株擎天的雪松托起鸟鸣,驱散了阴霾。高天之上,云正淡,风正清。

        这时,楼道里响起了铿锵而熟悉的脚步声。

        刘主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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