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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仁强的头像

        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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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
        2022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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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躺在棺材里,身上穿着针线缝制的长衬,四件棉衣,四件单衣。人去到那个世界,要把春夏秋冬的衣服带齐。

        她想,我死了吗?恐惧犹如一张黑网,裹挟着她的身躯,吊在半天云上,摇来晃去。她想哭,又哭不出声气,死人怎么能哭出声音呢?她努力让自己静下来,就望见了儿女们个个披麻戴孝,站满了堂屋,仿佛下过大雪的院子,四周洁白的积雪,围着中间的棺材。那是她喜欢的棺材,霞光亮崭,好像一面镜子,映照着四周皑皑白雪。

        她没有死。死人怎么还有意识呢?她心中一阵窃喜,或许自己是在梦里。这样的场景,她看得太多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关于死亡,她一直想着一口霞光亮崭的棺材,那口棺材,仿佛她一生的追求。可是,她太忙了,屋外的田地,屋内的厨房,这些都离不了她的双手。往往脑海里才闪过棺材的模样,身体已被繁重的农活淹没了。

        村人用长长的龙杆,抬着她和棺材,出了村口,向着田坝里走去。田坝是生长粮食的地方,也许村人也如种庄稼一般,把她埋进田地里,生根发芽。她觉得有点好笑,自己长不成一株庄稼,但能生成一棵狗尾巴草。她转瞬间又伤感起来,疯长的野草自生自灭,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坟茔地处何方。

        她和棺材显得有些笨重,捆绑棺材与龙杆的绳子开始松动,她感受到了棺材的摆动,好像一只小船,飘泊在天河之中。抬她的村人很多,前六个,后六个,这十二个人是主力军。龙杆的周围还有一群人,数不清个数。有的扶着主力军的腰,有的提醒主力军的脚下的路,有的时刻准备着顶上去,替下那个退下来的主力军。

        这是一个细雨绵绵的天气,前往坟茔的道路又窄又滑,若不是人多,大家前赴后继地扶持着,根本难以前进一步。她在村人的簇拥下,向着山外走去。走到山隘口时,她听到了他的呼唤声。他站在屋旁的柿子树下,不停地向她招手。但是,村人们似乎没有听见,反而加快脚步跑起来。她又哭又闹,扭动着挣扎着。忽然,棺材坠断了绳索,挣脱了龙杆,从空中跌落下来……

        哎哟哟……妈咦……,好像是他在呻吟,声音很是响亮。又被这老鬼打的吵醒了,她在心中骂道。已记不清是从哪一天起,他染上了在睡眠中呻吟。那时,她很担心他的身体,他却不以为然,只是在睡眠中感到腰杆闪悠悠的,好像要折断一般。哎哟哟……妈咦……,他的理解不是病,或者是一种年轮生出的习惯。他在睡眠中呼唤几声,似乎腰杆又坚硬起来。多少个夜晚,这种声音把她从梦中吵醒。

        她无法分辨这是人世,还是阴间。“我还有呼吸和心跳,眼睛还能看见黑色”,她还没有死去,只是睡在棺椁里。她用干枯的双手抓紧棺椁内壁,身子使劲向上昂。她终于坐起来,可是,人老了,躯体萎缩小了,双眼还看不到棺椁外面。她又双手拉住棺檐向下撑,站了起来。她望见了窗外,黑黢黢的夜色甚是凄美,仿佛死去了一样。

         

        她家住在一个名叫板登山的地方,村里人家,或依山,或傍水,彼此小路连着,却又相隔百米。山外的人们称板凳山是山一家水一家的老高山,白日里,黑瓦灰墙的房子,全都掩映在树下,若不注意,还难以觅见。只有太阳落下山去,夜幕降临,屋子里燃起灯火,才发现山间有人家。远远望去,宛若天上的星星闪烁,若隐若现;又好像地上的坟茔,燃起了磷火,在山野摇曳。

        她们的房子矗立在板凳山腰,旁边有她和老伴栽下的一棵柿子树,又高又大,柿子树的影子总是投射到房子上。初冬,柿子红了,引来无数的鸟儿啄食,宛若过节一样。

        山里有一风俗:年轻时,要砌一间房子;老了,打一口棺材看家。房子是砌好了,棺材还未遂愿。那年,她们交待完了孩子们的婚事,就准备起自己的后事。

        秋天,她和他来到了枫林。枫林既是一座村庄,也是一座山,枫林很高,好像半截插进了云朵里。可惜枫林不长枫树,漫山长满松杉,终年只有一种青色,青得发黑,宛若棺木般霞光亮崭。

        村人说,枫林是有枫树的。那时的秋天,山野红遍,好像燃起了熊熊烈火,宛若《西游记》里的火焰山。枫林似火,害死了枫林。有一年,春夏秋连旱。秋天的一个黄昏,夕阳西下,火烧云上来了,天空是红的,枫林也是红的。村人望着山天燃成一色,都在议论着是天惹着了枫林,还是枫林点燃了天。不久,夕阳落下远山,枫林依然红艳。“枫林着火了”,村人们慌乱起来。可是,天黑山高,村人们只是高声哭喊,凄嚎一片,谁也不敢前往救援。大火整整烧了一夜,枫林在黑夜中化为灰烬。第二天,山是黑的,天是黑的,村庄也是黑的,好像乌云包裹了人间。

        枫林是夕阳点燃的,好像人一样,被天收去了。不是,枫林是被自己点燃的,每到秋天,枫林都要燃烧一回;这一次,枫林大意了,任由焰火恣肆,毁了万千生灵;枫林是被人纵火,那么一块风水宝地,偏让红红的枫树霸占了,烧了枫树,可以葬人……那一场火,是一个秘,谁也说不清。不过,没有哪个敢在烧毁的土地上葬人。几年之后,漫山的黑生出了绵延的青,死去的枫林,变成了终年青色的松杉。后来,松杉长成了参天大树,山里山外的人慕名而来。枫林的松杉是枫树变的,若是得一棵制成了棺材,埋在泥土里,躯体暖和,千年不会朽烂。

        那天,接待她们的是枫林的一户远房亲戚,女主人与她是表亲的表亲,年龄相仿。她们一见了面就说个不停,恨不得把多年来存储的话语一下子说完。吃过午饭,男主人带着她们向枫林深处走去。男主人是枫林本地人,从小就在枫林长大,他说很多大树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她们想要哪一棵,尽管说,他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的牙齿已经掉落几颗,嘴皮凹了进去。但是,他仍然觉得自己很年轻。走在林间山路上,他时不时把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拢成一个圆圈,放进嘴里吹哨子,干瘪的嘴唇里依然能够嘣出响亮的声音,撩起了林中鸟儿们孤独的心。不一会儿,东一声叽叽,西一声嘤嘤,静寂的山林顿时闹热起来,宛若镇上的集市,到处都是叫卖声。

        她看中了山石上的一棵。男主人一大步纵上去,跳到了那棵松树旁。他抬头往上看,又高又直的松树直插云霄。他又埋下头来,三条水泥电线杆般粗壮的松根,怀抱着一块石头,深深地楔进泥土里。这时,男主人对着坎下的她亮起了大拇指,他说她很有眼光,这棵松杉,打制成棺材,既有泥土的绵实,又具山石的坚硬,水渗不进,火点不燃。

         

        两口棺材打好后,似乎人生无所求了。第二年,老伴带着一口,急匆匆去了另一个世界

        老伴还在时,三番五次叮嘱,我死了,一定要把他用过的物品烧成灰,寄到他那儿去。老伴好自私呀!死了也只想着自己,根本不留点给她个念想。她有些不愿意,稍微犹豫了几天,老伴就在黑夜里托梦来,害得她几个晚上没睡着。

        烧吧,烧吧,全都烧成了灰。那时,儿女们哭得死去活来,她却忙着烧老伴没有带走的旧物。今天烧这样,明天烧那样,一天只烧一样,整整烧了七七四十九天。他穿过的衣服、裤子、鞋袜,睡过的床单、垫子,盖过的棉被,用过的口袋,戴过的斗笠,披过的蓑衣……她都拿到村口烧成灰烬。第四十九天,她还请村人来到家里,把老伴用过的锄头、镐子、犁粑等农具,都烧送到另一个世界去。可是,村人们劝阻了她,那些农具都是铁做的,只有送到钢铁厂的炼炉里,才能烧得融化。村人们说,他用过的东西多了,锅碗瓢盆,房前屋后,地头角落——你烧得完吗?莫不成也把三间大瓦房烧了?当天深夜,她与老伴大吵了一架,你喊我烧,可是,你的气息烧不燃啊?她醒来的时候,泪水润湿了枕巾。老伴太过分了,几十年相濡以沫,连个气息都要带走。

        她离开了板凳山,打算跟着儿女长住。但是,他又跟到了儿女家,喊她快回来,他在柿子树下,孤零零一个人,好孤单。只要她一闭上眼睛,他们就会在梦里相遇。他给她赔礼道歉,说自己错了,剩下的都全部留给她,他不会再带走了。她经不住他的折腾,独自回到了板凳山。不过,她并不想原谅他,请来了修房师傅,换掉了屋顶的青瓦,在内外的墙壁上涮了一层白灰,还在家里铺上了地板,更换了一张席梦思床。

        一个晴朗的日子,她开始收拾家里。拖地板,擦窗子,洗床单,她刚过六十岁,还能干这些体力活。她把每一间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一张床整理得抻抻展展,特别是自己的棺材,她擦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手指摸上去,连手指都是霞光亮崭的。黄昏的时候,阳光照进家里,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她很满意,家中全是清新的气息。

        那天夜里,他来了。这一次,他见到她时,大发雷霆。他问她为什么重新翻修屋子,不事先通知一声。若不是那棵柿子树,他还真认为走错了家门。她说为什么要告诉他,谁叫他这样狠心,跑得这么快,还不留下丁点气息,连他的影子都找不到,怎么给他说呢?她们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他走时,说了一句话,等她进了棺材,也不再相见!

        第二天晚上,她以为他还会来,就早早睡下了。可是,她醒来的时候,他还没有来。她爬起来,走到窗前,外面黑乎乎的。她推开玻璃,屋外没有他,只是夜风吹进了屋里,她打了个寒颤,忙关上窗户。今夜屋外太冷了,他不会来了?她有些不甘心,也许他躲在另一个房间里睡着了。她一个房一个房间去,找到了三张空床和一口棺材。可能他藏进柜子里了,她把家中的柜子翻遍,没有看见他的一件衣物,三间瓦房里似乎空得连灰尘都飞走了。

        天亮了,他仍然没有来。她推开大门,晨风又吹进家来。她裹紧衣服,走出门外,院子里铺满了一层树叶。她抬头望去,柿叶落光了,柿子红了,有几个落到了地上,全都摔碎了。

        太阳升到屋顶,她扫尽了院中的落叶。那几个碎柿子,也被埋在灰堆里。她走进厨房里,划燃一根火柴,点着灶里的柴草,火苗烧得哧哧脆响,一股股青烟从瓦隙里冒出来,沿着屋顶绕了一圈,斜斜地搭上了子树,好像舍不得散去。这个时候,他的肚子应该饿了,咕咕噜噜叫起来。她忍不住,皱纹笑出声来。他看见了炊烟,知道饭快熟了,再等一会,她会捞起嗓子喊,他爹,快回家吃饭了。

        她做了很多好吃的,主食有大米饭,包谷饭,麦疙瘩。桌子摆满了七盘八碗。一盘香肠,一盘血豆腐,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凉办折儿根,一盘苦蒜炒回锅肉,一盘青椒土豆丝,一盘鸡蛋炒韭黄;一碗腊肉蒸菌子,一碗腊肉骨头烩豆荚,一碗腊肉烩洋芋,一碗素青菜煮白豆腐,一碗粑粑辣子烩干豆腐丝,一碗竹笋炖鸡肉,一碗油炸豆腐果,一碗红烧肉墩墩。

        她要补偿自己的过错,翻修房子都不与他商量。他本身就是一个瓦匠,经常在村北的瓦窖场打瓦,腰上的毛病,就是打瓦时扭着的。他还是一个粉刷匠,到处帮人装房子,十里八村,哪一家都有他的人情。家中有灯,何必到别家去点火呢!他连影子都找不着,那就慢慢等吧!他一定会回来的。对于这件事,她着急了一点,错了就改正,他不会绝情到一次机会都不给,何况她烧了这么多好吃的饭菜。她一个人坐在桌旁,眼睛不停地在大门与饭桌上辗转。他还没回来,她觉得还缺少什么。“酒——”,她喊出来。她走进卧房,从床底下拿出一瓶茅台酒。这是儿女们买来的,他一直舍不得喝。今天,得把这酒喝掉,她和他来个一醉方休。她拿着酒来到桌边,把酒盒打开,里面装着两个小杯子。她扭开瓶盖,一股酒香扑鼻而来。她又看了大门一眼,他闻到酒香,很快就会卡进门来。她倒了两杯,静静地坐下来,不一会儿,她站起来。她可是个急性子,不然,也不会得罪他。她有些禁不住了,走到大门口,对着门外的田野:他爹,快回家吃饭啰。不一会儿,大山回应:他爹,快回家吃饭啰。

         

        她坐在吞口的石门槛上,花白的头,一会儿抬起,一会儿低下,好像在等待时间。屋外早已大雪封山,寒风凌厉。柿子树的子还没来得及落到地上摔碎,就被鸟儿吃光了。“啼啼咜咜……”鸟儿啄食柿子的声音,好像时间,已经走远。雪来了,风来了,鸟儿飞走了,他还是没有回来。他不原谅她了,原谅就是妥协。也许,最后一次机会也不给了,他掐断了她们相见的通道。

        柿子树花开的时候,他仍然音讯全无,她决定出去找一找。

        她锁上大门,钥匙放在柿子树下的一个石洞里,几十年来,他和孩子们都知道洞中有一把钥匙。她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缓缓地下到板凳山脚,前面是一块开阔的田坝,全都是庄稼地;再往前是一条大河,河上有座桥,以前是木桥,现在是铁板桥。

        她去了田坝里,走到自家田边。土地里没有庄稼,老的狗尾巴草已经死去,还没有埋进土里,新的狗尾巴草已经长出来,稚嫩的绿,掩不住满地枯黄。她蹲下身子,伸出手去刨土,手中抓回了许多黄草根。泥土板结了,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他经常带上镰刀粪箕,去山里割苦蒿来肥田。苦蒿是良药,可以止血,还能软化泥土,人泥共用。他的田地里,到处散发着苦蒿味,泥巴松软肥沃,庄稼茁壮,颗粒饱满。她们家的粮食吃不完,余剩的存粮,他拿去接济村人。

        她顺着田埂路,在田坝里寻觅。她们吵架的时候,他就会到田坝里来散心,把心中的苦闷向土地倾诉。回到家后,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像一个孩子,三分钟就忘记了眼泪。可是,田坝里除了她和风,就只是狗尾巴草了。这一次,想来他伤心欲绝,跑到远方去了。他不会累,似乎有无穷的气力,空着手走路也是跑,肩上挑着上百斤的担子,还是跑。她是追不上他的。

        第二天,她来到了大桥上。他从远方回来,这是唯一的一座桥。她站在田坝这边的桥头,一只手提着一个饭盒,另一只手放在额头上,让眼睛看得更远一些。他来了,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载着几百斤煤炭。他是鸡叫三遍就出发的,去远方的煤洞坡推煤。她去桥边接他,给他送饭。他推过了木桥,就能够吃上一口热饭。

        有一次,他推着独轮车过木桥时,车轮子被木柱子卡住了。他使劲用力往前推,车子没有向前,而是左右晃动,带起木桥摇摆起来,嘎吱嘎吱响个不停。忽然,对岸有个人大喊,桥要垮了,吓得她手一松,饭盒跌落到地上,滚了几翻,掉进了河里。那一声大喊,他竟也不慌乱,却获得了气力,活生生把车轮子推出来了。她总是念起这件事,要是桥断了,他摔进河里,那该怎么办?吓死人了,说起来心都会怦怦地跳。

        她听到了心跳的声音。但是,桥那边走来的是往事,而不见他的人影。

        她很少再出门了,大门敞开着,家中似乎黑洞洞的。头发一天比一天白,好像堆满了积雪,凝冻了。双腿不再灵便,需要一只手拄着拐杖帮衬。她坐在棺材旁,家中也只有这口棺材。

        她们婚后第七天,公婆就与她们分家。一间十几平米的瓦房,只有两个碗,两双筷子,一升包谷,一张床,一口锅,以及从娘家带来的一些铺笼帐被和衣服。她没有哭,眼泪留在了娘家,也许瓦房里还有一层小阁楼,给她一点慰藉。

        分完家时,已是正午,肚子咕噜咕噜喊起来。婆婆说,既然分了家,就不再管午饭了。她和他立即拿起包谷,到堂屋的石磨上碾碎。可是,新家还没有簸箕和筛子,她不敢吱声,她让他去借。婆婆说,这些都是日常用具,自家要备置,她只借这一次,下一回就不借了。他推拉磨单钩,她坐在磨头向磨眼里喂包谷米。她原本想先碾一点,然后做早饭吃。婆婆的话,吓跑了她和他的饥饿。她们把包谷全部碾完,已是下午。可是,她去做饭时,发现缺少甑子、油、辣子和盐巴,只能煮一碗包谷面糊糊喝下充饥。她喝完两碗糊糊,就往娘家去了。刚走进娘家院子,她的泪水又回来了。娘说,哭吧,哭干了眼泪,还得继续去过日子。“千亲万亲,只有爹娘最亲。”娘给她治办了锅碗瓢油盐柴米,她把泪水留在了娘家,回到新家继续过日子。

        那一年,大女儿出嫁。天刚麻麻亮,女儿要走了。她和他坐在神槛下,女儿女婿双双跪下,双手奉上一杯茶。女儿哭了,眼泪好像屋檐上掉下的水珠,嘀嘀嗒嗒。她叮嘱女儿,哭罢,哭干了泪水,到婆家好好过日子。女儿女婿双双爬起来,手牵着手走出门。她也从板凳上站起来,跟着送出门,一直送到桥边,她停住了脚步。女儿走远了,不见了,但是,她的眼睛还跟着,仿佛女儿的影子,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她的眼睛。

        大女儿,二女儿,三女儿,四女儿,五女儿,一个接着一个出嫁了,剩下的两个儿子也远走他乡。走吧,长大的孩儿要离开家。每一个走时,她都要送到村口。人呀!一生都在耕耘思念。二十年自己长大,二十年哺育儿女成长,二十年送别儿女。也许,还剩下二十年,给自己打口棺材,寂寞时,有个说话的去处

         

        子又红时,村里传来一个消息:人死了,要拖进火葬场火化。坟茔不能占用土地,全部统一规划,埋到公墓里。

        一天夜里,深秋的风,很大,好像被黑白无常拖拽着,在山里横冲直撞。她在房间里心神不宁,宛若今夜就要死去。她拨通儿女们的电话,说自己想他们了,第二天来板凳山一趟。挂断电话,她走进厨房里,倒了一盆温水,放在盆架上。她把头埋进温水里,让清水洗净满头的尘埃。洗完头,她用毛巾擦去头发上的水珠,坐到灶火旁,燃了一把柴草,烘干头发,就挽成了一个髻。她来到卧房,打开木柜,拿出缝制的老衣和鞋袜,一件一件地穿到身上。一切装扮妥当,她重新坐到镜子边。镜中的那个她,一身青衣,清淡素雅,头上银发,好似天上缕缕白云,活脱脱一位美丽的新娘。

        她关掉所有灯光,暗黑的房里,好像黑色的幕布,她宛如幕布上的一个黑影,向着棺材移去。她越移越慢,似乎有些紧张,她感觉脸上发烫,喉咙又干又涩,心跳出了声响。她好不容易摸索到棺盖,双手又瑟瑟发抖,不听使唤。她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的浮华,使出平生力气。“嘎吱……”,棺盖开了,一股发霉的松木味袭来,呛得她弯下身子咳嗽。

        她立起身来,眼里噙着泪花,在黑夜里闪闪发亮。她双手扶紧棺檐,先爬上一条凳子,再提起一只脚,搭进棺底,随后,另一只脚,又提起来,迈入棺材里。她一手撑住一边棺檐,缓缓地坐到棺底板上,再用双手抵着底板,双脚往前一伸,轻轻躺平身体。此时,秋风穿过黑夜,一枚柿子坠落下来,村里有一盏灯熄灭了。

        儿女们来到家时,她已经做好了早饭。吃饭时,她舀了一碗饭,碗的右边放了一双筷子,桌边安上一张靠背椅,他回家吃饭了。大家坐下来,刚吃了一口,她又站起来,走进卧室里,拿出那瓶茅台酒,先倒一杯,搁在空位上。她把酒瓶递给儿女们,让他们陪他喝一杯。

        儿女们很奇怪,好像吞不下饭菜,慌忙停下碗筷。她吓着儿女们了,脸上的皱纹又笑出声来。她说昨天夜里,梦见自己死了,村人把要她抬出山外去埋。他站在柿子树下,喊她快转回家来。可是,村人们没有听见他的呼喊,反而跑得更快。她醒来的时候,天都还没有亮。

         

        他回来了,重新搭起一条人世与阴间的通道,他们经常在通道里约会,缠绵悱恻,她爱上了昨天。

        深夜,她躺进棺材里,像簧一样垮掉,时间没了,生活成了永恒。但是,眼看老衣穿旧了,背上磨薄了,她还死不去,死日在明天,只是一个希望。

        当她再次让儿女们缝制第三套老衣寸,们发现了她夜里睡在棺材里的事情。儿女们非常愤怒,强制把她接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有一年秋天,傍晚时分,天地红通通的,她家矗立在板凳山腰的房子着火了。大火烧了一夜,房子彻底垮塌了,那口棺材也烧成了黑灰。只有子树命大,没被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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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板凳山的人说,她是在房子着火的那天傍晚死去的,儿女们把她的骨灰埋在了他乡的公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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