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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江文艺》2023年第3期|王天丽:邢师傅,你好
        来源:《长江文艺》2023年第3期 | 王天丽  2023年04月03日08:19

        每天凌晨五点就守在小区站点上,等市政清运车将垃圾运走,再将每栋楼前的垃圾桶倒干净。邢阳干完这些活儿,曙色变薄变淡,畅和园才开始苏醒,最先是几只鸟雀从高楼排风烟道里飞出,落在小区仅有的几棵老榆树上“叽喳”着,急促之声像是商量着要去哪里讨生活,接着楼房窗子推开,单元门打开,晨练的、逛早市的、上学的、上班打工的,行色匆匆的,步态悠闲的……

        “早啊,邢师傅!”刚从北区一号楼走出的韩老师大声跟邢阳打招呼,同时将两只手在身体各部位拍打,又依次按摩花白的头发、耳朵、面颊、鼻翼……面容和声音都是睡眠充足之后的怡然爽朗,可不像上了七十的老人。还是城里人会保养,邢阳觉得韩老师健康得像个中年人哩。邢阳停下手里活儿,躬着身体,回答:“韩老师好!夜里可睡得好?去早市啊?您走慢点——”。

        八点,邢阳在门口小摊上吃罢早饭又回到站点。北区六栋多层,南区四栋高层,东南花园区十二幢独立的小洋房,一共有六十四只垃圾桶,每只桶装满,一天下来上千斤,邢阳计算得清。如果活儿少大半天收拾得差不多,省出时间是自己的,活儿多时忙一天也不得闲。在畅和园快四年了,从最初的“外来户”“盲流”,到现在,邢阳觉得自己也是园区里重要的成员。活儿虽不起眼,但凡稍有耽搁,垃圾四溢,臭气熏天,小区居民就会投诉。除外,他在畅和园赢得了“邢师傅”的名号,“邢师傅,我家马桶堵了,帮忙修一下。”“邢师傅,我家水管跑水了!”“邢师傅,看看我家怎么没电了?”“邢师傅,到大门口看看我的快递到了没?”“邢师傅,搭把手,把这个拎上楼……”这些活儿偶尔有报酬,大多是白帮忙,邢阳并不计较,他觉得自己一个乡下人能在城里生活下去已经不易,所以他格外珍视别人叫他一声“邢师傅”。

        上午,高楼缝隙里撒下不多的光线,匀出几缕照进了挤在角落里的垃圾站。腐烂的饭菜水果、长了虫的米面、婴儿纸尿裤、沾满口水的烟蒂、废弃的稿纸、成团的人畜毛发、动物尸体,在里面挑出啤酒瓶、饮料瓶、易拉罐、报纸、纸箱、废铜烂铁,再分出有毒害的废电池、废油漆、荧光灯管、过期药品……偶尔会有一些收获,一双牛皮靴子,高帮带绒,一侧有点开裂,大小正合脚;一只“熊猫牌”收录机,换上电池后能收到交通台、情感热线,还能听到老家的戏,让他干活时不寂寞。他还捡到过一只精美的礼品盒,装着彩色石头和羽毛做的手串、一只能听到涛声的海螺、几张过期的车票、电影票,几封信札和卡片,上面写着“陈美娟收”,能看出这些属于一个女孩的爱情信物。丢弃一段感情不容易,他幸好将盒子放在角落里舍不得扔,两天后真有个叫美娟的女孩红肿着眼睛将它要了回去。

        并不是好物件就有人珍惜,比如这个看上去崭新的床,被拆成几部分,丢在花园区垃圾桶旁边。上好的木料,明亮的油漆下面露出木质本来的纹路,床头装饰着涡旋状的雕花,一起被扔出来了的还有个厚厚的乳胶床垫。邢阳知道这张床的价值,虽然他现在只是个蓬头垢面收垃圾的,但在这以前,他手好时是一名技术过硬的装潢木工,在公司木工组兄弟们都叫他“邢头”或“邢工”。

        下午,收废品的老曲开着“三蹦子”来了,因为中风留下了歪嘴的毛病,一条腿不利索。跟在副驾座上的哈巴狗是他捡来的,看默契程度像跟了他许多年,也是一副爆牙突嘴的面孔,脏兮兮的身上套着件截去袖子的红毛衣。邢阳看着心里暗笑这一人一犬像从马戏班跑出来的,就差个敲锣吆喝的角儿。老曲一边用那只不利落的脚下狠劲地跺塑料瓶一边数数,数一个漏一个。邢阳将捆好的废纸撂秤上,老曲扒拉着秤砣说,使、使了水了?这、这么重?邢阳说你说多少就给多少吧,别埋汰人!一个旧电脑,老曲说这玩意儿不值钱,还不及旧电表里的铜线圈值钱。老曲翻三拣四,提起一只鞋看了鞋里鞋面,伸手摸出几粒老鼠屎,又扔回垃圾堆,嘱咐邢阳如果有旧衣服千万记得掏掏兜。

        “晨光小区刘麻子,”他望望四周,神秘地说,“知道吧?前两天从一件旧衣服里掏出个金戒指,还镶着块豆大的绿石头!”

        “那不还了人家!”

        “还、还啥?衣服扔在垃圾桶你晓得哪、哪个的?睁大眼睛仔细点,搞不好咱也能发一笔横财。”老曲突然指了角落里大解八块的床,两眼放光:“这个也不要了?一百块钱,一百,我拉——走——,省、省得你费事!”

        邢阳说:“这个不卖。”

        “不卖?为啥?”他走过去,敲了敲床头的木头,“扔、扔出来就不是个好物件,肯定染了、染了晦气,呸!一百二?不收你运费就不错了,留、留下做啥用?”老曲一着急嘴角像螃蟹似的溢出一堆白沫。

        听着他啰嗦,穿红毛衣的小狗“汪”了一声从座上跳下来,围着床绕圈,跷起腿准备撒泡尿,邢阳拎着空瓶子扔过去,吼道:“去,去,说了不卖!”

        晚些时,邢阳将垃圾房归置利落准备离开,又若有所思地瞧了会儿立在角落里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床,他想起了睡过这张床的短命女人,幽暗中漆色厚实的红木床头泛出几片水波一样的光泽,像映了个人影似的晃动了一下。邢阳一惊,定睛凝神发现啥也没有,他摇头嘲笑自己胆小,转身将垃圾站锁好,不放心似的拽了拽锁。

        邢阳租住的地方是南区一间地下室,朝外有个小气窗,偶尔能看见过往行人的脚。室内生了一只煤火炉,铁皮烟囱也从小窗探出去。大小有个十来平米,角落里一张桌,几只箱子,自然都是捡来的,还有几只木箱拼成的“床”。

        他捅开炉火,烤烤僵硬的手,活动过肿胀疼痛的指头,烧上水,等着水开下面吃,也盼望着阴冷的屋子快些暖和起来。往常这会儿,他把旧电视敲出人影或打开收录机听新闻,听家乡戏,今天没什么心情。他四处张望,发现“黑子”没有来,门洞边小碗里菜汤泡饭还在,有几日没见它了。“黑子”是只黑色流浪猫,是他刚来小区时遇到的,半夜在地下室窗前叫,打开窗子钻了进来,只见它尾巴少了一截,耳朵也撕开了口子,身上粘了泥巴和血迹,像个刚打完架的熊孩子。邢阳给它吃的喝的,还起了个名,后来它经常来,也经常离开,一走就是十天半月,邢阳就在门下开个洞,屋里备些食物,它也越来越放肆,有时大模大样住几天,有时吃了喝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消失。邢阳觉得这很好,要说他真正羡慕过谁,就数《西游记》里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石猴子”,在这世上互不相欠两不牵挂,天地之间来去自由的。

        火苗一会儿欢腾一会儿瞌睡,屋子有了温热,邢阳把饭扒入胃里,困乏难支和衣躺下了。这些日子他心里不踏实,甚至有些焦躁,身体翻腾了几个来回,始终没有瞌睡,从头上窗子望出去,对面楼房灯光依次熄灭,冰冷的月光下小区像陷入静默的林地,又像潜入水底的巨型轮船,高大怪异的影子长长短短,深深浅浅,整个世界仿佛换了一副和白天迥异的面孔。和村庄也不一样,没有澄黄的圆月和深夜的犬吠,也没有土地和庄稼在深夜里散发出的睡意。这种时候,邢阳会陷入恍惚,醒时也像梦中,梦里又被惊醒,一时间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为什么蜗居在一座城市的地下室里?为什么像个流浪人睡在几只又冷又硬的木箱子上?离开家乡外出打工这几年里,命运像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让人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这是个发展变化的快节奏时代!”他听收音机和电视机上都这样说。那些平地而起的楼房和厂房林立的工地似乎都在佐证什么叫作“日新月异”,瞬间建起的港口、道路、桥梁、隧道,都是为了诱惑人们不断地奔向远方。远处不提,就说畅和园,原本是个有七十年历史的五金厂,成片的厂区、家属区,还有学校,被范朝晖的广大公司收购后瞬间变成了住宅区。这也是他离开家乡跟着范总进城建成的第一个项目,拆旧房、支模板、搭架子、绑钢筋、安门窗……魔术一样,砖块水泥搭成了一栋栋房子,高层、电梯房、别墅区,接着是泰和园、盛和园、诚和园,一个接一个,拆旧建新,从无到有。在这一点上范总说得不假,城里的房盖不完,新房起来,旧房就得拆,就像地里旧庄稼割了种新庄稼一个道理。虽然身处其中,仍然感到不可思议呀!邢阳打了个呵欠,困倦的眼睛渗出泪水,他抽出一只压麻的胳膊,身体下面“吱吱”作响。“黑子”一不在,老鼠就翻天了,它们偷食物、啃噬木箱和报纸、做窝,繁殖出一窝一窝粉色的崽儿,他又使劲儿翻个身,伸出另一只胳膊……白桥村的黄昏像村口通往外界的路一样漫长,混着炊烟的空气温暖得总让人容易困乏。一家人在院子里围在一张矮桌上吃晚饭,看不清桌上的饭菜,只见媳妇怀里抱着刚长出一截牙齿的女儿朵朵,老母亲正将一筷子饭送到对面孙子军军的嘴里,一边喂一边哄孙子多吃点长高点。娘灰白如麻的头发遮着大半张脸,他叫了一声“娘”,娘就抬头看他,眼睛里满是关切的询问。突然娘的身影退进后面沼泽似的阴影,一点点吞没了,连同周围的人,连同那张桌子都不见了。他使劲伸出手要拉住什么,一阵撕扯的痛……他痛醒了,有人起夜正在用卫生间,“哗啦啦”头顶的下水管在深夜里咆哮,炉火也熄了,冷意渗入,邢阳把被子拉上头顶,想着那个可怕的梦,想着地面叠起的27层的高楼,每一层里都有人,他们或睡或醒,在这样孤独的夜里,在梦里梦外找寻着什么……

        次日半晌,北区韩老师打电话叫他去修下水。韩老师、王老师夫妻俩都是老厂子校的退休老师,七十多了,有一个独生子在外地工作,家里没人照顾。韩老师看上去身体还算硬朗,一副学究模样,对家务活儿一窍不通。王老师有风湿病,行动不便,出门都得靠轮椅。“您好呀,邢师傅!”韩老师每次在电话那头说“您好”,接电话的邢阳就会下意识地挺挺身体,毕竟很少有人如此客气,但他也能听出对方的口吻是真诚的,甚至“邢师傅”这个名号也是韩老师在小区叫开的。韩老师的这份尊重不只是邢阳用勤劳换来的,也是他用人品换来的。有一回,王老师将一包旧衣服当垃圾交给邢阳,邢阳发现里面有个党费证,证里还夹着几百元现金。物归原主时,韩老师大为感动,为了这个党费证,家里角角落落、墙砖地缝都被他寻了好几回。

        畅和园北区曾是旧厂的家属区,开发商拆旧换新,唯独一号迟迟没有拿下。北区一号楼算是厂里创业之初的建筑,上面是住家户下面是仓房,期间翻修过几次。有的老职工在这里住过两代人,他们算是旧厂的开拓者和继承者,自然无法接收厂子被开发商吞食的现实,老邻居也不愿意被拆得七零八落。如今四周全是新楼,北区一号像个衣衫褴褛、苟延残喘的老人,挤在贵气逼人的富人堆里。韩老师就住在这里。建筑老旧,管道淤堵也成了常事,好在邢阳总能手到“病除”。这回除了疏通管道,他顺手将王老师的轮椅检查加固了一番,接下来就洗手喝茶。干完活儿,韩老师留他喝茶,每逢此时,邢阳内心雀跃得像个孩子,举止却愈发规矩得像个学生。他端坐在书桌一侧,一双大手在并拢的腿上反复擦拭,认真地看着韩老师的一招一式。

        别看楼房破旧,韩老师的“陋室”别有洞天。面积不大的客厅直接改成了书房,原来阳台的部分被一张大桌子占去,桌上遍置笔墨纸砚,窗边一个两层花架,几只青花瓷盆分别种了水仙、文竹和紫珠草,文竹养成了一团绿云,水仙微微炸出黄蕊,半含半吐散发清香,剩余的墙面都是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屋里除了花香,又混了茶香、墨香,还有淡淡的草药味,引人猜想所谓的“书香”便是这个味道。韩老师清出书桌一角,端出个古色茶托,拿出自己专用的紫砂壶、学生新送的普洱,将茶叶碎开闻了闻,倒进烫好的壶里,一边冲水一边给他讲着各种茶叶的不同,红茶、绿茶,发酵的、半发酵的,教他如何品茶,比如这款普洱最好用山泉水。以前韩老师腿脚好时大早上会去郊外山上取水,现在只好用瓶装矿泉水,这款茶叶耐冲,水的温度应该在90度以上,茶水入口先苦涩后甘甜……邢阳听得仔细,又打量茶壶,听韩老师介绍这叫竹节壶,从壶盖到壶身如三节竹子,壶身上刻饰的竹叶栩栩如生,壶把和壶嘴像竹纽自然盘曲,茶杯也是一节竹筒的样子,捧在手里细润温暖,他一时分不清茶好茶坏,关键是这些复杂的过程和韩老师的讲解让他入迷。湛湛一杯,飘出淡淡雾气,邢阳急着往口中送,韩老师嘱咐,慢些了,慢些,让茶水在口中停留片刻,邢阳越发慌乱,差点呛出一口。喝罢一盏待续水的工夫,邢阳眼睛又瞥向韩老师的书架、书桌。韩老师喜欢写写画画,按他自己的说法写得不够好画得也一般,只算是修身养性,等邢阳回老家时一定给他画一张,他知道邢阳是外地来打工的,现在住地下室。桌子上摆着韩老师刚写完的字,一个个墨漆发亮如同一块块丑陋的石头,真看不出好看,甚至还有些丑陋。

        “啥时候回家?又快过年了。我答应给你画一幅,你想好要啥没?”韩老师往水杯里注了热茶,又把杯底擦净递给邢阳。邢阳接过茶憨憨地笑笨笨地说,“啥都行,哪还有啥挑的?”

        “我十八岁离开老家,求学,工作,后来再也没回去过,老家也没谁了……故乡虽然近在眼前,却不是想回就能回的。”老人有些哀伤,“古人云: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每到此时,王老师也选一处椅子安静地坐下,不管是拿本书或摆弄些针线活,脸上却随着韩老师的话语或喜或忧地附和着。

        邢阳似懂非懂,但在悠悠的吟诵中沉下气息静下心来,学着韩老师的样子送茶水缓缓入喉,一时间仿佛在诗词起伏的韵律和茶水洇洇的雾气间看到了白桥村的一个翠绿清澈的早晨,微微透明的天光,草木摇动,流水潺潺,嗅到了缕缕泥土的味道,淳厚芬芳真如茶香一般,湿润着他心里最柔软的一角……几分沉醉入迷,再要喝时,电话一阵惊响,南区有人火烧眉毛似的唤他帮忙抬个物件。

        下午,阳光斜过高楼落在垃圾站门前,邢阳整理一堆家具的包装盒,看到黄有珍从小区外回来,两手拎得满满的,面色涨得通红。黄有珍在畅和园做保姆,比邢阳晩来些时候,俩人年龄相仿。有珍个头不高,面容黄白干净,讲起话来声音清脆,走起路来脚步轻快。听说她早几年死了男人,因为没有孩子遭婆家嫌弃,刚好城里亲戚需要保姆,就来了,伺候一个瘫痪的老人一直到去世。一来二去园区里人都知道她干活是把好手,老人没了后有几家抢着让她去,自然比在村里有收入。她就这样留了下来,有时做钟点工,有时住家,现在又有了新主家。时间长了,有珍和邢阳相识,经常唤邢阳帮她往楼上拎东西,往楼下捎垃圾,有了空闲也来站上和他说说话。

        邢阳将一个马扎推在太阳底下让她坐,有珍看看马扎,放下物件,搓搓勒红的手指头,从口袋里掏出两片卫生纸铺上才款款地落了身体。

        “一下买这些?”邢阳搭讪。

        “三只狗,两只猫,每周光粮食就二十斤,狗是狗的,猫是猫的,都比主人吃得好,这个,荷兰进口,含有二十多种维生素,那个瑞士的。”有珍指了指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揉搓胳膊。

        邢阳递给她一个康乐锤。有珍掂在手里看着,笑道:”捡的?”

        “我换了个把子,好使,给你用着。”

        “都说你手巧,真的,你手要不坏,还不得多灵巧。”有珍摸索着,手握的地方打磨得油亮细腻,顶上雕了个佛手,还可以当个痒痒挠。可惜有珍并没有仔细看,只是试着在身上敲着。嗒、嗒。“也不能总捡破烂,让人瞧不起。好歹你也是个手艺人,干了些年头,不想想别的行当?在城里人和人差别大了去了,混不好了还没个狗值钱。别怪我说话难听,你知道前些天我家狗主子说啥吗?现在不光有宠物医院,宠物美容院,就连死了还有专门殡仪馆,有专门宠物,叫啥——记起来了,入——敛——师,想不到吧,比人都金贵。”

        “那也得看谁家的狗。”邢阳咧嘴一笑,想起“黑子”和老曲的哈巴狗就没这个命。他忙碌着,将包装盒拆开,将钉子起下来,码得平整。相处下来有珍也是个痛快人,想啥说啥,不过邢阳也发现现在的有珍也不是才从乡下来的那个胆小朴实的有珍了,有了见识也有了胆量,不光见识了许多人,还见识了比人还体面的猫和狗。

        “你傻笑啥?好像我说得不对?”

        “对,有时候人真不如猫和狗,猫和狗讲良心。”邢阳继续打趣。

        “切!你就是嘴硬,说话噎人哩。”有珍一脸嫌弃,接着用康乐捶敲腿肚子,突然停了,说:“那个床,是乔小红的吧?”邢阳吓了一跳,见她指着垃圾房的角落里作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你认得?”邢阳问。

        “当然!”黄有珍上身猛地收了一下,瞳孔也大了一圈,“你说乔小红是不是死得不明白?”邢阳也点点头,但说不上哪儿不明白,有珍接着说:“我给她做钟点工那阵,一开始一周三次,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偶尔还能碰上几个人来看她。后来一周一次,只打扫房子,那个房子越来越没人味,大白天窗帘也拉得死死的,也不知道她吃啥,从来不见点火做饭。要说她也不容易,以前她心情好时也给我唠过,家里穷,有个弟弟有肾病,花钱多,她小小年纪出来打工,在一家地下赌场认识个男人。男人好像挺有钱,对她不错,买了房子让她住,还说要和老婆离婚娶她。我就嘲笑她,说这种话不能信,钱要拿手里,房子也要写到名下才算。后来被我说中了,男人来得越来越少,来一次两人就干一仗,我总见她脸上有淤青,问她,她说碰的。最后一次,我去了,屋子上上下下不见人,吓死人了。”黄有珍说着仿佛回到了现场,露出一脸惊恐,邢阳记起她是第一个发现乔小红死的人,也是报案人,“屋子窗帘拉得紧紧的,一股怪味道,只有浴室灯开着,水流了一地,我喊了两声,进去,不见人,一扭头,天呀,浴缸里全是头发,黑黑的一层,人在里面泡着,你想呀?我吓死了,腿软得挪不动,不知道怎么下的楼,打了110,警察来了从浴缸里捞出来说泡了两天了。”

        “你还行呢,知道打110。”邢阳第一次听她说得这般详细。

        “吓死,一段时间老做恶梦,梦见她一步一步从楼梯上往下走,头发上淌着水,那样子——咦——不说了。”有珍像起了一身鸡皮,把康乐锤死死抱在胸前,深深吸了口气,又说,“你说说,到现在警察也没查出个啥,快半年了吧,说是自杀,还说是不小心自己淹死的,我怎么想都不对,那个男人再没见来过,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咋也没见有人寻来。啧啧,真是,我说啥了,有的命连猫狗都不如!”停了一会儿,两人谁也不说话,阳光挪了地方,在阴影中黄有珍苍白的面孔恢复了正常,她用眼斜了斜垃圾房角落里的床,像是怕看到不好的东西会附体,说:“死人的东西不能留,晦气得狠。”

        手机提示铃响起,黄有珍拍腿说,该遛狗了。慌忙站起身拎了东西就走。邢阳喊她说,急啥呀,东西重,一会儿我去送。有珍头也不回,一边走一边说不用了,不用了。待人走后,邢阳发现自己做的康乐锤丢在马扎上。

        腊八,吴小增来看他。邢阳抓紧时间忙完活儿,就着水龙头的冷水洗了手和脸,带着小增到园区附近寻饭馆。天空正下着灰扑扑的小雪粒,太阳仿佛提前下了班。小区里淘气的孩子将点燃的炮竹扔进垃圾桶,炸得破烂飞出好远。邢阳跺脚假装追赶,几个孩子一边跑一边唤他“破烂王”“剪刀手”,小增也气得追几步,邢阳拦着说跟个孩子生啥气。两人商量腊八节去粥饼店喝粥,结果不觉饱,又买了两瓶酒,一包卤肉、一袋花生米,回到地下室,接着喝酒聊天。

        邢阳每次见小增都打心底高兴。当年范总从村里带出来打工的八九个年轻人,其中就有邢阳和吴小增。到了城里才知道,范总吹嘘的广大公司不过是个七拼八凑的建筑队,发达和壮大都是后面的事了。钱自然没有吹嘘的那么好挣,活更不好干,也没有什么木工组。头一年大伙都是抡着锤子拆旧房,后来承揽了畅和园的住宅项目,有了别墅区内装修,才成立了木工组。邢阳手艺好,又识些字还会看图纸,就成了木工组的领班。一个班组里除了吴小增,还有同村的林小有,时间长了,在邢阳眼里两人人品就分出个高下。小增老实也讲义气,邢阳就上心传给他木工手艺,还教他看图纸;林小有是个油浮不牢靠的人,爱耍小聪明,还有赌博的坏毛病。

        事实证明邢阳没有看错人。他离开后小增成了公司木工组的负责人。难得是做人厚道,一直不忘师傅的恩情,一年总过来探望几回,特别是年跟前要回老家了,跟师傅说说话告个别。小增知道师傅自从老娘去世、媳妇改嫁后,好几年不回村了。

        邢阳将炉火烧旺,找来碗碟盛熟食和花生米,又找了两只不太干净的玻璃杯,倒了酒,用右手残存的指头夹起来一只,递到小增面前。

        当年邢阳在木工房里干活,手指头被电刨子打掉了两根半。那一幕就像昨天,小增自然忘不了,什么时候看到师傅的手,小增的肝儿都会突突地颤。小增连忙接过酒,抓起一双筷子递到师傅手里。邢阳换手捏起筷子,夹起一颗花生丢进嘴里。

        两人聊得多的还是公司的事,算计着自从畅和园项目发迹后广大公司又在城里盖了六七个小区,楼房盖了上百幢几千户。今非昔比,世道变得快,人也变得快。小增说,如果按辈份,在村里范朝晖得唤他声叔,现在辈份算个球,谁有钱谁是爷,范总再不是村里拖着鼻涕总受人欺负的范小四,也不是才打工那几年见谁都喊兄弟的范朝晖。

        “如今的范总,范老板,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上的,一年多了只在年底公司年会上露了一脸,一见吓一跳。”小增有意停了一会儿,邢阳心想肯定是更阔绰、更有气势了,小增像是知道师傅在想啥,说,“一下子瘦了,也老了,像个小老头,穿了件不僧不道的棉布袍子,手里拿了串念珠,说话也变了腔调,听说跟了什么高人在参禅学佛,四处放生。”

        “怎么的?”邢阳想象不出来会是啥模样。

        “好像是病了一场,好不容易保住了命,性格也变了。”小增说。

        “兴许是好事。”邢阳意味深长地说。

        “好事?未必!不过是又想保住财,又想保住命。盖的房子就在那儿,硬说不挣钱,今年工钱也只发了半年的,去年的也没结完,要不是大伙闹了几回,这点钱都发不下来。要说走背运也是自己造的孽,这些年花天酒地,瞒了老婆在外养了小,听说还是个大学生,还生了儿子,造孽不?”小增吐了口水。

        “马秀秀能愿意?”村子就那么大,如果真按小增说的讲辈份,范总媳妇马秀秀还是自己表姐呢。

        “不愿意又咋样!也闹了几场,后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有钱人,就这样,都是钱闹的。”小增摇摇头表示不理解。

        几杯过后,邢阳身上也热了起来,望望半开的小窗,几片雪花打进来,屋里一股潮闷的煤烟味道。他想起什么来,起身搬开几块床板,从箱子里掏出个铁盒子,打开了抽出一卷钱递给小增:“过年,给俺爹妈上个坟,烧些纸钱,记住,别买面额太大的。上上月是俺娘忌日,俺在路口烧了钱,前几天又梦见俺娘,埋怨俺没去看他们,还说前几日烧的纸钱面额太大,没等到她手里,就被半道上的野鬼抢跑了。”

        小增猛点头:“哼,那边世道也不好过,大鬼也欺负小鬼哩。”

        邢阳眼圈红了一会儿,摸一把脸,把泪忍回去,用指头夹着杯子和小增的酒杯碰碰,又说:“剩下的,要能碰上小曼,给她,就说给孩子上学用。”

        两人又沉默着,喝酒吃肉,炉火“噼啪”响了一阵,外面又传来小孩子们打闹的声音和零星的炮竹声。

        “嗨,又要过年了!咱们出来时候不短了,怎么干也成不了老板,成不了老总,明年还来?”邢阳嘲笑着,突然想起韩老师念的诗里好像有这一句“望极天涯不见家”,大概是想念家乡的意思,接着又说:“我回不去了,爹妈没了,媳妇跟人跑了,俩孩子都成别人的了,钱也没挣下……混成啥样了!你呢?这些日子我总想,城里没有咱们这种人待的地方,像范朝晖这样是几辈子出一个,把全村人的精明都用完了,心眼多,手段狠,你、我能比?”说着环顾了阴暗的地下室,像在寻找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小增“咕咚”一声咽了酒,辣得直咧嘴,脸涨成猪肝色:“工钱拿不上,咋回?家里地也包出去了。就这点钱,回去都没脸见人,我爹妈年年都盼我多挣点,计划着翻盖老宅,娶媳妇抱孙子呢。”两人对看着一时又不知说啥 ,小增自嘲着,“还孙子呢,媳妇的影子都没有!”

        邢阳算算小增也小三十了,又倒了酒,说:“快了,快了。”

        “哥,小曼嫂子——”小增看了师傅的脸色,又说,“我说这事也别怪小曼姐,你不在家,果园一个女人守得了?二顺子天天去帮忙,日子久了也就那么回事儿,你妈病重去医院,还是二顺子开车送去的……小曼也尽心了,后来熬不住也正常,我看人家把两个孩子养得也不错,从这个理上说人家也不欠你的。哥,想通了,人生没有回头路,没有后悔药,只能咬着牙往前看。”

        炉子上水烧开了,咕嘟嘟响,暗黢黢的灯光下两人又沉默了,花生米丢进嘴里像是老鼠粪,嚼着也不是个味。小增又想起什么,说道:“林小有‘狗东西’上吊死了,我也是才听人说的。那个孽畜遭了报应,从工地上跑了也没敢回家,在外面混了几年,赌瘾犯了,为了还债卖了一只肾……听人说他死前还到你爹妈坟上磕头去了,管个球用。谁都知道,那三万块钱是他偷了你的!要不,你能没了手指头!他这不是报应?!”

        邢阳被这消息吓得不轻,手中杯子险些落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脖子上的血管“突突”地跳动,残疾的手指上疤痕红得发亮。

        右手掌无名指和小指切得光溜溜的,中指只剩了一半。那痛又像闪电一样打在心上,几乎又嗅到了血腥味,嗓子眼烧痛,他翻肠倒肚想吐出点啥。出来打工的第三年,是个秋季,小曼突然来信要钱,说娘原本好好的,夏天肚子鼓出个大包,一查得了癌症,住医院几个月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大哥今年腰上才做了个手术,把家底掏空了,亲戚朋友都借遍了。小曼信上说,医院各种治疗费用一天就两三千,知道治不好,也不能看着老人遭罪,医院天天催,交不上钱就让出院。信上还说,果园看着收成还不错,可是没钱雇人了,只好让村里二顺哥过来帮忙。他捧着信不知道咋办,他看到信上沾了小曼的泪水。

        祸不单行。邢阳预支了后面两个月的工钱,还有先前攒的,总共三万元,他想着第二天寄出去,藏在小曼给他缝的被子里。在工棚里林小有睡在他右手处,钱被偷了去,小有跑得不见影了。他揣着信找范总媳妇马秀秀,磕头借钱,算是预支下一年的工钱。马秀秀很大方,给了他两千元,说看在老姑的份上不用还了,拿了给老人买些营养品。接着就出了事故,干活时电刨子跑偏了,邢阳五根指头削了两根半,拿了五万元的赔偿金,剩下的总算偿还了老娘治病拉下的饥荒,办了场丧事。有人说邢阳是故意的,邢阳只知道那两天他神情恍惚,他也的确听到有人说过伤残补贴的事情。如果不是林小有偷了工钱,事情也许不会这么惨,这些年邢阳一心想着要再见这个“狗杂种”,就算不要他的狗命,也要他一只手。邢阳的仇恨在心里长了“牙”,这些“牙”总在夜里长出来,像电锯一样撕扯邢阳的身体,撕扯他的心肝。

        “瞎说,我自己不小心。小有这孩子还是傻,过去的事了,谁还能真要了他的命,如今他死了,手指头还能回来?”半晌,邢阳像是对酒杯和残缺的手掌说了一句连自己都没想过的醉话。好像梗在心里仇恨的“牙”也就随了这句醉话吐出来了。

        小增不解,看着邢阳醉红的眼睛,想,他这是醉了。

        两瓶酒都下肚了,小增啥时候走的,也记不得了。

        邢阳躺在木箱上睡过去,他梦见在家里的热腾腾的火炕上,自己就睡在自家女人的身旁。小曼把脸靠过来,头发和睫毛触在他脸上亲热着,小女儿朵朵也爬过来,用濡湿的嘴巴贴过来。小曼,他大叫了一声,醒了,在黑暗中惊了一身汗。“黑子”蹲在他脸边,呼噜着喘息,用胡须触着他,两只硕大的眼睛闪着莹莹绿光。

        邢阳出了“工伤”后,范朝晖也吓得不轻。他拿着扎成砖头一般大小的钱丢在邢阳病床前,狠狠地盯了邢阳看,看到邢阳手上的纱布漫漫渗出血,才别过脸对着墙啐了一口唾沫。

        邢阳出院后,范朝晖“甩包袱”,将他介绍到畅和园物业上干收垃圾的活儿。活儿不体面,物业公司一月才开一千来块钱,但不需要技术也不需要出大力气,还可以卖些废品补贴收入,勉强算是一条“活路”。几年下来,邢阳摸着门道,人又勤劳,手里还就攒下了几个钱。这真让他想过要不要在城里待下去,反正家里也没啥牵挂,老人走了,媳妇跑了,有点地他哥种着,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在哪儿还不一样。只要要求不高,还是城里好活人呢。老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能养,喜鹊站高枝,老鸦喜欢树杈,燕子在崖壁上,麻雀藏在墙缝里。畅和园里也一样,有人住大户型、小别墅,有人住小户型、地下室。邢阳就是小区里的灰麻雀,乔小红是住在别墅里的金丝雀,黄有珍像个燕子借住在他人房梁上,好孬都有个藏身之处。

        邢阳收拾垃圾之余,在小区单元门上、楼道里打小广告:疏通下水、修理电器、粉刷房屋、清洗油烟机……省略号的意思是其它不太需要技术,只要掏把力气能解决的零活他都能干。两年前乔小红第一次给他打电话是个夏天,她家里卫生间水管爆裂,急得不行。地址是东区花园别墅二号院。

        大中午,邢阳到时二号院大门自动敞开,院里安静得像没有人住,有几样植物在太阳下晒得蔫头耷脑,楼门口对称的两个石雕花坛早先种过植物也枯萎了。两层楼房,上二,下三,三室二厅两卫,三百二十平米,外带一百平米的小院,邢阳再清楚不过,楼房内装修木工活儿是他带人做的,一楼大客厅中式缠枝莲花的隔断还是他亲手打造的。其实,乔小红也不是他第一次见。

        此时立在门廊上的乔小红身上裹了一件浴衣,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可能是没有化妆,一时间邢阳都没认出来。邢阳穿上她递过来的鞋套,带了钳子和扳手之类的工具上了二楼大卧室里面的卫生间。一地水,应该是包在墙里的一截水管爆裂,邢阳知道装修时为了节省成本材料用得不太好,邢阳关了总闸,把墙上木板卸了,把坏管子截去,再去五金店买了合适的安上,一来一去费了不少时间。卫生间很大,快有邢阳住的地下室大了,虽然做过基础装修,主家后来又装了带按摩的浴缸,日本马桶,墙面和地面换成了深蓝镶金边的玻璃马赛克,一面带防雾镜子的梳妆台摆满了各色洗浴用品,刚洗浴过后的水蒸气混杂着洗浴品的香气,让长年待在垃圾站干活的邢阳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打量这屋子,想起别墅区建成乔小红搬来时的光景。送家具的让他过来帮忙,虽然房子是他们建的,但主家布置得极尽豪华,让他很吃惊。他还记起屋内有好几面镜子,尤其是客厅,闪着波光的水晶灯映在另一面墙的大镜子里,闪闪烁烁的让人眼花,房间像个迷魂阵,邢阳吃惊地发现一个衣衫破烂、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老男人,佝偻着身体正抱了一捆包装垃圾,好一阵子才意识到那是镜子里的自己。他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也不晓得自己显得如此苍老,按说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镜子里的男人说上五十了也有人信。他还记得当时的乔小红也比现在年轻许多,娇小的身子上穿着件绸缎旗袍,绣着水绿色荷叶和粉色的荷花,脚蹬一双金色闪光的高跟鞋,站在二楼楼梯颐指气使地安排工人搬家具。她一遍遍吩咐搬运的工人要小心,不要碰坏了屋子里其他摆设。那张床费了好大周折才摆进二楼卧室,邢阳帮助工人抬家具,顺便收拾包装盒。家具快搬完时,来个男人,装扮得很有派头,年龄却不轻,叼着烟卷一直打手机,楼上楼下巡查了一番。乔小红跟着嗔嗔怪怪地抱怨床太大了好不容易才搬进来,男人很高兴,很阔绰地给工人结了账散了几支烟,又吩咐人去买了几挂鞭炮在门口放了。

        从卫生间望出去,卧室厚厚的地毯上摆放着带纱帐的床,透过纱帐一床粉色的锦被柔软凌乱,几件女人内衣也随意地搭在床边。

        乔小红在楼下客厅打电话,高高低低的声音似乎在说屋子里跑水,好不容易找了人修,又说起寄去钱要省着用,上学、治病最重要。女人很哀怨柔软的声音,一会儿低下去,一会高上来,普通话里夹杂了地方口音。

        女人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有一个语气有特别凶。“你死去,有事总打不通,少拿这套吓唬我……我死在这屋里也不用你管,好了好了,找人来修了,不然等着水淹了屋子,我成了淹死鬼……”

        楼上楼下再没有什么人,女人的声音都带回音。邢阳下楼时透过缠枝莲花的隔断瞥见客厅大镜子里,女子的薄薄的身影晃动着像纸一样,头发已经晾干了,蓬松着,发量巨多巨长,甩在腰部以下,显得身体更加瘦小玲珑。女人见邢阳干完活下楼,停了电话,递出二百元的票子,邢阳有些为难。

        “一百四就够了,材料费八十,有单子,人工六十,我找不开。”

        “不用找了,拿去吧!”女人两只纤细的指头夹了票子,递到邢阳脸前面。手苍白,指甲上镶着水滴似的亮片,手腕上一圈嵌着珠宝的链子在晃动。

        邢阳犹豫了一下,说:“一个小区的,没有零钱先欠了吧。”说着就走到门外换下那鞋套,女人用一只脚抵住门,邢阳看见那只裸露的脚踝上也系了一条明晃晃的金链子。女人说话口吻迟疑了一下,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不巧,没零钱了,要不再烦你跑一趟,给我买包利群,你就说,软红长嘴的。”

        邢阳将香烟和剩下的零钱卷在一起,按下门铃后放在台阶上。

        乔小红在畅和园是个神秘人物,出事前很多人都不知道这里住着这样一个女人。邢阳知道她轻易不出门,偶尔出去也是下了地下车库,开着车进出。后来她又给他派过几次活儿,修马桶换灯泡,去药房拿药、取快递,相比小区其他人,邢阳倒觉得乔小红是个简单又好打交道的人,尤其是在付费上从不克扣,对干活的也不那么挑剔,似乎是源于信任,再后来她让他去邮局汇款。

        地址是两个地方,一个是村里,一个城里某学校,不写邮寄地址,只写邮寄人是乔小红。乔小红,一个简单朴素的名字,就像白桥村随便一个什么人家的女儿随便起的一个名字。她交待好,把写了地址的纸递给邢阳,“认得字?会写吧?”

        “会写几个。”邢阳接过来。乔小红注意到他的手,看了好一会儿,撇了下嘴没说什么,只是转身从冰箱里拿出几盒牛奶,“拿去,再不喝就过期了。”

        邮寄完邢阳将回执放在门口信箱里,他打开瓶盖喝牛奶,又鲜又甜。寄钱时邢阳写收款地址,村子离自己老家并不远,邢阳小时候跟着父亲去那儿做过木工活儿。后来有一、两次邢阳冲动得想认个老乡,话到嘴边又咽了。他知道有些话问不得,他也晓得有些人愿意在城里隐姓埋名,哪怕过得像个麻雀、老鼠,不光是为了面子和舒适的生活。不用黄有珍说,他早就猜着乔小红是因为什么原因藏在这儿,大概率是别人包养的小。长得漂亮,不用工作能住这种房子,出手又大方,从每次汇款的金额来看她不缺钱。他知道这种女人被人唤做“金丝雀”,就像范朝晖包养的女大学生,外面看上去光鲜亮丽,吃喝不愁,其实日子过得就像是坐牢,怕被男人的家人知道,更怕被自己家人知道。谁也不是生来就那么不值钱,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后来发生的事也证实了邢阳的猜测,搬家时见过的男人偶尔会来,什么时间来不清楚,走的那个点正赶上市政清运车收垃圾。

        今年,男人一连几个月都没出现过,乔小红也几乎不出门,期间她又让邢阳买过几次药和烟。她买烟的频次越来越高,邢阳在她家门前垃圾桶里收到的东西就有各种外卖的包装盒和大把的烟蒂。最后一次她交待邢阳去汇款,那个数额比以往大,似乎她知道那是最后一次。

        警车、救护车闪着灯,怪声叫着闯进小区,停在别墅区二号楼前面,邢阳正在收拾垃圾,有几袋包装完好却已经腐炸的食物,被流浪的猫狗撕开散落一地。

        不一会儿担架从院里抬出来,躺着的人全身蒙着白布单,几缕头发和两只苍白的脚露在外面,脚踝上的链子,在太阳下泛出刺眼的光,让人不由得闭上了眼。

        又过了些时间,邢阳在垃圾箱旁看到了拆成几大块的床和那个充气床垫,伴在一旁还有那个拆得七零八落的莲花隔断,显然这里有了新住户。从二号楼里传出装修的电钻声,一阵阵凄惨地怪叫着,邢阳那只残了一半的手也奇怪地疼了一宿。

        床被老曲收走了,邢阳寻思着搬进地下室也没地儿放,他留下了床垫。一个床垫的重量超出了他的预料,费了好大劲儿才搬进来。邢阳把简陋的木板“床”加宽了,把垫子放上去,于是在简陋的地下室,有了一张“奢华”的床。

        邢阳小心翼翼地,试探地躺在上面,像是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其实也不像,应该是温暖的云朵里。他头一次把身体摆放得那么舒坦,伸展的手脚摆成一个“大”字,左右富余的地方还能躺下个人。他又使劲翻动身体,床垫颤颤悠悠的,身体飘忽忽的,像是醉了一样。他从来没有如此在意过床,从白桥村出来打工,在火车上睡在座位下面,臭脚丫子味儿让人喘不上气;进了工地工棚睡大通铺,人挨人,翻个身都困难,被窝里放个屁别人都能听见;住医院那些日子倒是睡在床上,每一天手疼得只有恶梦相伴;后来回村里给病逝的母亲送葬,他跪在墓穴前恨不能一头扎下去,那时他想过墓穴真是个好地方,能让人安安稳稳地睡下去。

        舒坦暖和起来的身体像春天的土壤,梦像一粒种子生长起来,梦里他总会回到同一个地方,沿着曲折悠长的小路。池塘里的蛙鸣几乎把耳朵震聋,路边庄稼发芽、拔节、抽穗、成熟,一直生长,发着“呼呼”的声音,长过头顶、长过树顶,长过山顶、长到天上去了,庄稼腰间结出一个个硕大的果实,走近看那果实原来是一座座微型的房子,有门、有窗,窗里有灯光,有人影晃动,他怎么努力都看不清里面的人。他惊醒了,思绪却留在梦境里恍惚着,好长时间他才想起自己正在一个地下室,小窗子透出一方浅白像在黑夜里钻了个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体下面的床垫,太软了,让身体无处着力。

        小年下午,垃圾站收拾完,邢阳又接了两家擦洗油烟机的活儿。他一边干活一边盘算着小增应该回到白桥村赶上过节了。按家里的风俗,小年一到春节就算拉开了序幕,傍晚时分家家户户都要在灶前祷告一番,将旧灶王(画)换下送上天(烧了),再换个新灶王(画),放鞭炮,煮饺子,整个过程热热闹闹充满诚意和期待。他想起有一年旧灶王还没换下来,他就在院里燃了炮,军军嘴馋偷吃了还没上供的麦芽糖,气得小曼一边给灶王赔不是一边骂他们父子俩……如今城里人怎么祭灶?还真不知道。他把擦洗干净的油烟机装上去,按下强风键,风机“嗡嗡”运转起来也像把什么送到天上去了。

        一收工,邢阳就回到地下室,糊弄饱肚子,又烧开一壶水烫烫脚,收音机电量不足,声音时有时无的,戏也唱得上气不接下气。躺在床垫上的邢阳翻个身,床垫又颤悠了一阵,他伸手摸到那只硌在腰上的“康乐锤”,想起有几日不见黄有珍了,应该是回乡下过年去了。她好像说过要向主家告假,虽然是个寡妇,家里还有父母双亲。黄有珍似乎对他有些意思,有空闲时喜欢和他说说话,问他多大了,家里有什么人,还给他送过一副套袖、一副鞋垫,意思却又不那么明显。毕竟是过来人心思重,自己是个男人应该主动些。物业上也有热心人给他介绍对象,外来打工的,要不就是残疾的,都不靠谱,实在推不掉见过两个,一上来就打听存款,打听户口,让他在城里买房子,要去商场买衣服,下馆子吃饭,说是相亲,其实和打劫行骗也没啥差别……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这张床垫,伸展身体的邢阳认真考虑着盘算着自己真该有个家了。一时间,伴随这个念头涌上心头的还有往日的苦涩。他又记起那年冬天范朝晖回村里招工,说得天花乱坠,包吃包住包路费,按时发工钱,年底有奖金,三年就能回村盖新房,把村里年轻人说得个个热血贲张,好像谁不出去谁就是孬种,是个大傻瓜。邢阳一开始不愿意,毕竟家里孩子小,老娘年纪大,伺候着几亩地,干点零活,日子过得也算有保障。可是架不住范朝晖媳妇马秀秀三天两头上家里做功课,鼓动着一条好舌头,硬把媳妇小曼说动了。临走的头一夜,两口子躺在炕上兴奋得睡不着,他们描绘的未来又远又近,又朦胧又清晰,他许给小曼一套带大晒台的两层楼,一套好看的金首饰,比马秀秀那套还要好看。一年一年地过去了,那竟成了恶梦的开端,现如今老家的旧房子也快塌了,园子也荒芜了,人也散了……收音机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小,像个老人在喘息,他啥也听不清楚……无论如何,“年”是躲不过的,该来的总会来,其他先不管了,明天找韩老师讨副对联,贴在地下室门上也图个吉利……

        后半夜手机响了好一阵才把邢阳从梦里唤醒。号码是韩老师的,打来电话的却是王老师,她声音颤得厉害,说韩老师心脏病发作,打了120,但她考虑还得有个人帮助一下,这个时间只好让邢阳过去帮忙。邢阳没多想,翻起身穿了衣服就奔到了北区,几乎同时,救护车也来了。他帮助医生把韩老师送上车,又把王老师带轮椅一起抬上车。王老师说不用邢阳跟着了,后面有事她会叫他。韩老师看上去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面色苍白平静,就连王老师枯黄的面容上也不似那么慌乱,他猜这俩老人一直独居,似乎对一些突发的事情早就作了准备。第三日北区楼外就摆上了花圈,韩老师唯一的独子也从外地赶了回来。有人说韩老师走是因为那日旧楼拆迁的事儿与人争执了一番,他一直坚持着把老楼保留下来建成一个五金厂的历史博物馆。他说这个厂子在建国初期为国家做过大贡献,甚至八十年代也辉煌过,应该让后人记住这段历史,不能让一切都烟消云散。但是楼里有几户已经不再坚持了,他们甚至抱怨韩老师阻碍大家住新楼,大过年了不是水管漏就是下水堵,孩子回家过年也不够宽敞,双方言语上激动了些,晚上就犯了心脏病,再加上前几日感冒一场,竟然没挺过去。让邢阳更没想到的是这几日前来吊丧的人络绎不绝,园区停车都找不到空地,光看那些车就知道来的人身份不低,小区里也有人愕然地说这不起眼的老韩竟然是个大画家。吊唁时来了许多大领导,分管文化的市长也来了,看到韩画家居然住在这么破旧的楼房里大发脾气,说我们的艺术家竟然这么清贫,让人寒心呀。又过两日一干人马将花圈抬走了,应该是去殡仪馆举办葬礼,韩老师黑白照洗了好大,扎着一圈黑纱,王老师也被几个人抬进抬出,邢阳远远望着老人家一身素服,头发都白了,愈发瘦小憔悴,却不敢靠前。虽然韩老师生前拿自己不当外人,但自己毕竟是小区收垃圾的,考虑到这种身份,也只在心里默默行了礼。

        一场葬礼过后并没有冲淡畅和园的年味,一切都被新年隆隆的鞭炮声和烟火味冲淡,厚厚的爆竹灰遮盖了送葬时撒下的几枚纸钱,家家户户都换了红艳艳的对联和福字,大人孩子装扮一新,一个个脚步轻快地撵着日子跑。

        邢阳照旧一人过了年,他给自己放了三天假,搬出做木工时留下的工具和收集来的木料,闷头在地下室打了一把可以折叠的躺椅。他把扶手那儿打磨了好几遍,等着节日一过市场开门买好油漆涂好,再给王老师送去。韩老师一走,王老师得多孤单,她那个轮椅坐上去并不舒服,这个躺椅能调节弧度,中午可以支在阳台上晒太阳补钙。忙碌中还有“黑子”作伴,大约是害怕外面狂轰乱炸的鞭炮响,“黑子”老老实实地守在屋里不外出,邢阳摸摸它才发现它是“女娃”,肚子里鼓鼓竟然怀了崽。邢阳只好又花些时间,找来物料为它造了个窝。

        初七下午,王老师来了电话,话也没多说,只是让邢阳立马去一下。邢阳看看躺椅才上了头遍漆还没有晾干,便空手去了。进了屋大吃一惊,只见屋里家具都快搬空了,东西大都装了箱子,还有两个人正在整理韩老师的书籍。王老师面容清瘦,气色却恢复不少,银白的头发也梳理得很整齐,表情甚为严肃。她感谢邢阳那天帮助,说自己这段时间忙晕头了,又说这两天就要离开这儿随了儿子去深圳生活了,因为这栋楼终究要拆了,楼里各家都签了协议。邢阳愣了会儿,想起那把椅子还没上好二遍漆,再看一屋子打包好的行李,知道送来也是累赘,索性不提了,只笑说,听说过深圳,是个沿海的大城市,太好了。王老师说好不好对她一个坐轮椅的人也没啥意义,然后又指了墙上几幅没有摘下的字画说:“老韩一直说要送你一幅字画,你挑吧?”

        邢阳有些傻眼,他哪里配得上这些东西,王老师接着说:“老韩的字这几年有些行情,我知道你也不指望拿它换钱,只当是个念想吧!”

        邢阳看四周,昔日写字、喝茶的案几也收掉了,狭窄的屋子空旷起来,不觉又忆起韩老师教他喝茶时的一招一式,包括当时好闻的“书香”,心头一阵阵激动。他迎着王老师认真的目光,指了一幅小画:“这个可好?”图上简单几笔水彩,一只菜篮子里几样鲜蔬一尾鱼,旁边有只小黑猫守着,样子颇像“黑子”。几个憨拙的字 :闲时有福。

        王老师点头,说,我也觉得这个好。吩咐人取下卷好装进一个纸袋里,又让人将韩老师生前请邢阳喝茶的竹节壶也包了一并送给他。邢阳推脱不掉,心里既感激也哀叹,感激这老两口平日对自己的关照,也哀叹一段缘分到此结束。

        翻过年,小增回来接着打工。来看他时俩人在饭馆吃了顿饺子,邢阳又带小增回到地下室喝茶。

        邢阳把捡来的破桌子擦净,将茶壶和茶盏摆出来,拿出前日从店里买的武夷山“大红袍”,学着韩老师的招式将茶具烫洗温热,将沸水放置片刻,茶叶洗了再焖上。小增边看边嘲笑,说范总,就是范朝晖,有一次心情大好带他们去市中心凯德大茶楼喝过一次茶,前面还装模装样要喝毛尖、龙井,又嚷嚷什么明前、雨后,真搞不懂啦,还让个女子弹古筝搞气氛,一道、两道地穷讲究,后来不过瘾还是换了啤酒和洋酒,再后来几个人言语不和就打了场架,差点让人报了警。邢阳笑说,喝茶不分贵贱,分心情,喝的就是清静和心境,有了好心境才能喝出茶香。邢阳搬了韩老师的话说得自己也不甚懂,小增更听了一头雾水,只是小心端了茶杯,端详半天说,这是好东西。

        小增告诉他交待的几件事儿都办了,临走时去看了小曼,小曼和二顺过得还挺好,钱也捎到了。小增特意说:“从小曼姐家出来,姐追出来让我给你捎个话,说两个孩子没有改姓,是邢家的,等你老了,她让孩子们来孝敬你。”说着递过照片,儿子军军个子拔得快,显得瘦,模样和邢阳小时一样,朵朵也有了姑娘模样,相貌随了小曼。

        “军军是个学习的材料,每回都考第一,将来考个好高中、好大学,你这个当爹的得出学费。”小增补充。又说了邢阳大哥家,今年收成还可以,大哥一家靠邢阳接济去年又加盖了两间房,还说让邢阳回去有地方住,别在外头瞎混了。

        邢阳嘴上没说啥,心里多少有些宽慰。

        小增尽可能地说着村里的事,谁家娶媳妇了,谁家盖房子,谁家老人走了,谁家发财了,谁家遭了灾。后来说自己,春节时订了一门亲,前村的姑娘,人不错自己也看上了,光订亲就要了六万六,但要成亲还得在县城买一套房。为啥?邢阳忍不住问。小增说,攀比呗,图面子呗,农村兴这个,看样子这些年挣的钱还远不够,还得再干几年。

        小增说得对,日子盘算得再周密,总有个窟窿在前面等。军军、朵朵上学要花钱呢,要真问他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他心里也没个底。

        正月一过,北区一号楼上画了个大大的“拆”字,老住户全搬了,听说有市里领导的批示,拆迁速度要加快,开发商给的补偿也优厚,各家都欢天喜地的。邢阳这里除了要收的垃圾增加了不少,日子照旧,只是干活之余多了惆怅。畅和园里第一个喊他邢师傅的韩老师去了,王老师也去了外地,始终没有认老乡的乔小红也不明不白地死了,就连收废品的老曲也因为生了个不好的病被家人接回乡下了,接替老曲的是个年轻人,不爱说话态度还蛮横。

        黄有珍回来了,大概一个春节过得安泰,人有些白胖,身上还穿了一件大红羽绒服,显得精神饱满。有珍还给他捎了两条腊肉和几只咸鸭蛋。邢阳想起要“主动”的念头,连忙递给她马扎,又将自己平日的坐垫送上,看看有珍一身新衣服又将坐垫收回,这回有珍倒是笑笑就大方地落座了。

        邢阳先问了她家里的情况,又讲起韩老师去世的经过。有珍听了,替韩老师不值,羡慕那些拆迁户。

        “早些年要答应,他也能拿上钱,也能住上大房子,如今还把命搭上了,也没人念个好,不值得。我听说每家都拿了上百万的拆迁费,当个拆迁户顶我们辛苦好几辈子。”

        邢阳虽然不赞成有珍的话,心里也感叹人生无常,谁都有自己的执念,又想韩老师总说要“心静”要“放得下”,到底“放下”没有也不知道。邢阳问她是否还在原来那家干活,不料有珍说她不想干住家保姆,想干钟点工。

        “为啥,钟点工,不就是临时工?”

        “钟点工像上下班的,有自由,下了班了就是自己的时间,有自己的生活,做住家保姆没有自由,像个仆人,不光给人当保姆,还得给猫猫狗狗当‘铲屎官’。”

        邢阳没有想到这一层,也不知道啥叫‘铲屎官’,本以为凭劳动挣钱没有什么不同,但又觉得有珍说得有道理,毕竟有珍越来越有见识。

        “不住雇主家,你住哪儿?”邢阳问。

        “租房呗,我可不住地下室,有阴气,对身体不好。”

        “那倒是。”有珍说得对,地下室潮湿,最近他的一条腿一直疼。

        “不过说长远还得自己买个房子,小一点二手房也行啊,郊区也行!你呢,打算一直住地下室?”

        “房子?就是二手房也得几十万,如果地段好更贵,不敢想。”

        “我打听了,金谷园,就是快到北郊那片,远是远,一套七十平米,三十万出头。可没有房不行呀,没有房落不了户口。”

        邢阳看了看黄有珍涨红的面孔,他不敢说出自己那点可怜的存款,只说:“回乡下有啥不好,住自己的房,种自己的地。”

        “我可不想回去了,冬天冻死,夏天热死,晚上上个茅房也得打上手电筒。人往高处走,出来混有几个还回去?难道你还想回乡下?你家里不是没谁了?”

        邢阳不知道如何回答有珍一连串的反问句,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说你这些年了,手里也有点吧,如果你能出个二十万,我也凑个数,我们合伙过。”有珍说得一点弯都不带拐,着实让邢阳吃了一惊。

        “我没那些钱,也没有打算在城里一直住下去,你如果愿意合伙,我们回村,我的钱够盖两间新房,我还有地。”邢阳也实打实地说。

        “钱不够?不是还有韩老师的画?小区人说这几年你得了韩天林好几幅字画!”

        “韩天林是谁?字画?谁说的?韩老师?就一幅,还让老鼠啃坏了。”

        黄有珍愣了一会儿,像大冬天吃了个冰棍,面孔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她那胖乎乎的面孔越拉越长,邢阳发现有珍脸上涂了粉,还画了浅浅的口红。“哼!姓邢的,没想到你心眼这么多,老鼠啃了?我可没时间跟你磨叽,你也别玩花花肠子,出得起就算,出不起就拉倒了。就你这条件,想咋样?”

        邢阳吓一跳,他没有想到往日看上去性格温和的有珍,说话声音高起来像刀子一样锋利。

        “你在人家家里做活时,人家叫你什么?”邢阳沉默了一会,问道。

        有珍也愣一下,问道:“什么?叫我什么?”

        “小区人怎么称呼你?”邢阳又说了一遍。

        “黄妈,黄嫂,黄大姐,还能是啥?怎么叫你,收垃圾的?哼!”

        “他们叫我邢师傅!”

        “那又咋样?神经病!”

        尾声

        春暖花开时,北区一号楼彻底拆除了,像一棵巨树轰然倒地,巢没了,鸟儿去了不知道的地方。“轰隆,轰隆”,才安静下来的园区又变成了喧闹的工地,垃圾多得收拾不过来。有人介绍从乡下来的小两口,在这边打工供孩子上学,想和邢阳一起承包垃圾站的活儿。邢阳借机去物业辞了工,园区各种维修的活儿就够他忙活,他盘算着再存点本钱,也去对面商业街租个柜台卖点家用五金件,这些东西虽然利润小但家家户户都用得上。他觉得黄有珍的话难听也不是没有道理,人努力经营着就为了活得体面些。

        时间过得真快,新的北区一号拔地而起,比以前更高大,巍巍挺立,遮住了更多太阳,搬进了许多新面孔。初夏,“小黑”生了四只崽,邢阳硬了头皮向黄有珍讨教养小猫的办法。黄有珍瞒着主家给了他不少猫粮,还帮他给小猫找了新主人,然后她告诉邢阳她给自己也找了个归宿,亲戚介绍的,一个比自己大三十多岁的男人,没儿没女,但有退休金、一套房,还有一身病。邢阳听了很失落,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挽留她,就像“小黑”也不得不将自己的崽送出去。后来邢阳将扶手椅送给有珍做了新婚礼物。

        花园区别墅二号装修后又换了新主人,凑巧,他又去了一次。也是主人打过电话说是二楼下水不通,让维修。邢阳带了工具赶过去,院里屋里完全没有昔日模样,看得出新主人是个享受生活的人,院子收拾得别有洞天,种植各种花草,假山池水,还在一角建了个凉亭。室内更豪奢,客厅原来装莲花隔断的地方变成了一面墙的大鱼缸,一只尖嘴龇牙的蓝鲨在缸里左突右撞地怪吓人,原来装镜子的地方修了一个高大的气派的西洋壁炉。女主人有个四十上下,着装很时尚,梳着男人式短发。需要维修的仍是楼上的卫生间,新安了个整体浴室,才用了几日下水就不通了。邢阳匆忙间打量,屋子除了功能和大结构无法变化,很多细节都着意做了改变,原来的大卧房现在像是个茶室,以前放床的地方摆放了一张大茶台,上面琳琅满目各种茶具,一看就比韩老师的高级许多。邢阳忙了半天,从一处地漏里面掏出一窝头发,又黑又长,湿漉漉像海藻一样,女主人哎哟一声,捂了嘴,脸色煞白,像见了鬼。

        没多久,沉寂多时的乔小红案子突然有了新进展。警察询问邢阳那张床去了哪儿,邢阳说床体让老曲收走了,他只留下了床垫。床垫里好多钱,人民币,还有外国钱,好几张银行卡。邢阳说“小黑”喜欢挠床垫,看不住就挠上了,生生掏出个洞,最后从洞里掏出钞票来。警察把钱和床垫都没收了,奖了邢阳两万元,说他给重大案件提供了关键线索和有力的物证。

        有一天邢阳忙碌完,吃着晚饭将旧电视调出人影,他看本地新闻报道破获一起案件,说某个上市公司财务总监贪污巨款,包养情妇,藏匿大量贪污财物,后因为财务纠纷将情妇溺死在浴缸里,伪造了自杀现场。电视里闪过那个装了现金的大床垫,被人用剪刀剖得七零八落,像一个人被开膛破肚,肚子里是花花绿绿的钞票。电视上几个人将床垫从地下室扛出来,邢阳也在镜头里闪了一下。

        邢阳觉得床垫好可惜,想起自己大半年躺在百万元现金上浑然不觉,不禁哑然失笑。他嘲笑自己没有发财的命,也庆幸乔小红终究没有死得不明不白。

        又一年要翻篇儿了,小增找邢阳喝茶,小增说他现在喝茶上瘾,几天不喝心里不清静。但他喝得猴急,烫得舌头乱滚,他问邢阳今年到底回不回?邢阳说,容他再想想。

        王天丽,女,现居新疆乌鲁木齐。在《人民文学》《十月》《天涯》《作品》《青年作家》《长江文艺》《清明》《广州文艺》《湖南文学》《滇池》《黄河》《延河》《星火》《西部》《绿洲》《伊犁河》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出版小说集《三色玛洛什》《银色月光》,荣获第六届西部文学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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